我听到“也”字的时候,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
“嗯,非常喜欢。”
她开始和我谈论鲸鱼,从抹香鲸到须鲸,从虎鲸到蓝鲸,甚至开始探讨起海豚为什么也算鲸。
窗外的雨飘落在树叶上,窸窸窣窣,那是我第一次希望雨不要停。
暑假结束后的返校日,又是一节安静的数学课,后排大通铺都睡得很安心。
她扭过了头。
“你不觉得你的眼罩有点旧了吗?”
“这是我妈妈开学前刚给我买的。”
“你不觉得黑色的眼罩总是会给人阴森可怕的感觉吗?如果换个眼罩,或许你就能交到更多的朋友了。”
“我觉得黑的眼罩挺好的,我也已经戴习惯了。”
“哎呀,你这家伙!”
她嘟起嘴鼓起腮帮,气哄哄地扭过了头,没过多久,老师又把她叫了起来。
她置于身后的双手不再空荡荡,那里多了一只眼罩,一只淡蓝色的眼罩,用粉色的线条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鲸鱼。
或许,她是对的,我换上新的眼罩之后,真的有人以眼罩很有趣为由来找我聊天,还有的人是想听八卦。我还因此交到了朋友。
可能是没见过独眼考生吧,参加高考的时候,监考老师都要求我把眼罩摘下去考试,这对考试并无大碍。
可是,可是,在最后一天,我把眼罩弄丢了。
晚上的结业典礼,我不敢坐在她旁边,我害怕被她发现我弄丢了那个眼罩。直到典礼结束,我才鼓起勇气,整理好说辞,准备和她道歉。
我叫住了她,来不及说话,她便拉起我跑到操场。
雨,来了。
操场上都是手牵着手的情侣,还有一些告白失败的倒霉蛋。
雨滴粉刷着她的脸颊,为她的长发点缀珠玑。
我愣在原地,挠了挠头,极力从脑中抓出刚刚想过的道歉的话。
“我很抱歉……”
左眼的眼睑变得温热,她吻在了原本被眼罩覆盖的地方,那是属于鲸的地方。
“我喜欢你。那么,你的回答呢?”
雨愈下愈大,尽管衣服被浸透,或许明天会感冒甚至大病一场,但一场大雨的诱惑又有哪个鲜活的生命能够拒绝呢?在这雨中,有人痛苦,有人欢心,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相聚。
我不再害怕雨,因为有只鲸鱼会帮我遮风,为我挡雨,她的虎牙会在雨后折射出百般色彩,为我驱散阴霾。
我们来到同一所大学,一齐努力,毕业后一起工作,一起搬到了一座海滨的城市,一起攒钱,买下一艘不大的船。
我们时不时出海,看看我们最爱的鲸。
她有点讨厌雨了,因为雨天就不能出海,按她的话说,雨会亵渎海的神圣。
那一天,我们出发了。
尽管天气预报里说今天适合出海,但行船至半道,天空就开始飘来灰黑的云。
我提议她回家,但她却想先看看鲸鱼,毕竟马上就要到它们活动的海域了。
果不其然,伴随一道雷鸣,狂风卷起骤雨。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我已经学习过应急措施,安全返航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它,出现了,一头蓝须鲸,一头掀翻了船的蓝须鲸。
那一次,所有与我有关的一切,我的船,我的爱人,她腹中的孩子,我的过去,都沉沦了,和那只鲸鱼一起,驶向深海。
我一直以为鲸会保护我,现在看来,它和那些海里的怪物是一丘之貉,雨只不过是它们的帮凶。
我踏上了捕鲸船的甲板,带上黑色的眼罩,成为了他们的一员,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海鸥还在高歌,飞鱼起舞。
我们很快锁定了目标,船长说,要给新人一个机会,就由我来发射捕鲸矛。
我刺向鲸,鲸转向我。
血染红一片水域,为了不引来鲨鱼,我们赶紧将它拖上了船,它只有两米多长,大概是只幼鱼。
我看着那只鲸鱼,脑子有点抽筋,随后嘴角抽搐着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听上去有点诡异,但船员们听不出来,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夜里,我们烤了那只鲸鱼,我负责点火,漏下的鲸油让火烧的更旺。无涯的怒火代替了微弱的光,鲸,除了你,我这一生再无诉求。
不知过了多久,我成为了这艘捕鲸船的船长,我不记得自己杀死了多少鲸鱼,但我知道那只鲸鱼一定还活着。
那一天,我们又出海了,出错的天气预报,逐渐密集的乌云,转瞬间化为狂风骤雨,一切都那么熟悉。
“船长,这天气看起来不太妙啊,要不我们回去吧。”一个船员提议道。
我有种预感,今天我和它会再次相遇。
“不能返航。”
“船员们都说要回去,你觉得自己是船长就了不起了?我们可不能用命和你开玩笑!”
大副试着从我手中夺走船的控制权,我从胸前抽出从黑市买来的手枪,将他击毙。
所有船员都不再说话,船上陷入死寂,只剩咆哮的风和雨。
我紧紧注视着波澜迭起的海面,哈哈哈,它出现了,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就喜欢挑这种时候。
我冲到捕鲸矛后,颤抖的手和颠簸的船在此刻达到同步,那一矛刺中了它的左眼。
“听从我的命令,追击它!和我一起行至冰冷的海底!”
人在绝境中会变得盲目,他们会把一切讯号当作救命稻草。
哪怕有几个清醒的人知道他们的船长已经疯了,但船员们在那一刻还是着了魔似的和我一同乘上小船,拿起铁矛向它刺去。
它猛烈挣扎着,伴随一声尖锐的哀鸣,它竟挣脱了捕鲸矛,矛上只剩下一颗被扎穿的眼珠子。它的尾巴高悬,沉重的轰击袭来,小船散架了,我陷入了昏迷。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倒在一片不大的沙滩,背后是茂密的树林,这里应该是某个荒岛。
我用和我一起漂流至此的材料制作工具,用身后的树木造起木筏,继续着自己的捕鲸之旅,遇到一只鲸,和它搏斗八到十二个小时,将它拖回孤岛。鲸油可以燃烧,鲸肉可以食用,鲸骨成为我的房屋。
渐渐地,我开始找不到鲸鱼了,但我还是每天都会出航,尤其是在暴雨猛烈的时候。
我开始理解雨,原谅雨,雨和我为伴,成为我的共犯,为我引来海里的怪物。
不知道几年过去,我期待许久的雨又一次来临,我拖拽着木筏和捕鲸矛迎着雨,走向海。
头顶的雨消失了,有人为我撑起了伞。
我扭过头,那张脸意外地熟悉,他是我小学时的“朋友”。
“愿意坐下来聊聊吗?”
我木讷地点点头,和他一起坐在了木筏上。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记得。”
“你觉得这片海里还有鲸鱼吗?”
“有的,一定有的。”
“它们已经被你杀光了,这片海里已经没有鲸鱼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蓝须鲸的平均寿命有50岁,我上次见到它,它才正值青年,它一定还活着。”
“或许它出了一点意外,或许被其他人抓走了。你怎么确定它一定活着?”
“只有我能杀了它,它不会死的,至少在我死之前,它一定活着,一定活着……”
一道闪电划过,我骑在了男人的身上,用拳头猛烈捶打他的脸。
他没有反抗。他凭什么反抗。
一大批警察涌了出来,他们把我摁倒在地,给我带上镣铐,将黑布袋蒙上我的脸。
当他们将我押解上船的时候,在嘈杂的风雨声中,我清晰地听到了,它,在鸣叫。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挣脱了一旁的警员,朝那片海里跳去……
那是一场横跨世界的大雨,那是一场长达一世纪的大雨。在那场雨中,陆地变成了海洋,我成为了鲸。
我再一次看到了海豚,鲨鱼,还有各式各样的鲸鱼。
我是一只丢掉左眼的蓝须鲸,我可以游得很快,但没必要,因为只有慢下来,藤壶才能附着于我的左眼,遮住我的伤疤。
那一天,我遇到了一艘捕鲸船,我没有逃避。
矛刺向我,我转向矛。
人们将我拖拽上岸,用烈焰炙烤。
那场雨还是依旧下着,雨滴落在空荡荡的眼窝,溢出。
那团火永远不会灭,因为我为它撑起了伞。
那一天,雨将我腌制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