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微笑着，沉默不语。

辰曦被海拉看得有些发毛，挠挠头还是决定顺从向海拉倾诉这个莫名出现的念头。

他看着海拉说道：“时间还早的话，就听我发发牢骚，讲讲以前的故事吧。”

“好哦。”

海拉含笑点头，安静地聆听。

“我……在我差不多十一二岁的时候，经历了潮雾，就在过年，和所有亲戚一起聚餐的时候。

那时候，我看着比我小一岁的表弟率先发生崩解，我就亲眼看着他的身体逐渐崩溃成一团血肉，然后是他的父母，长辈……”

“嗯。”

海拉颔首，继续聆听。

“我很害怕，看向我爸妈的时候，看见他们也发生了崩解，他们看着我，最后的眼神居然不是恐慌，是庆幸，庆幸他们的儿子没有被潮雾崩解。

“那时候，我所有的家人都死了，我也被救了出来，但被救出来之后，除了梁辉和他的父母，我的那些……应该可以算作亲戚朋友的人从来没接受过我的存在，觉得我就是个被抛弃的饭桶，他们看我的眼神巴不得我也死在潮雾里。

其实，那时候我也这么想过，为什么我也不死在潮雾里呢？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了。”

辰曦觉得自己站累了，直接坐在湿润的泥土上，扭头看着投影：

“可是……爸妈最后的眼神，最后的愿望都是想我活下去，我也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尽力地让我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我在那个救我的魔纹师的帮助下，继续读书，考进了魔纹师学院，虽然不是本部巴别塔，但也已经不错了，正当我想向他汇报这个喜讯的时候，潮雾对策局那边通知我，那个人已经死在了潮雾攻略中。”

辰曦顿住了，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平淡地说道：

“有一个背叛到潮雾的杂种背刺了当时重伤的亚克先生，然后遁入到潮雾中，改头换姓，现在行踪不明。”

“所以，你也想为那位亚克先生报仇？”

“是啊。”

辰曦颔首：“但是在亚克先生死之后，我就准备开始堕落了，什么事也不想管了，当魔纹师的梦想也不想管了，反正就算我成了魔纹师，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不如堕落一点，混吃等死算了。

而正当我准备堕落的时候，希雅就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

辰曦说到希雅的时候，嘴角不自觉的扬起，像是想起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天我已经逃课去网吧，准备开启我堕落人生的第一步时，希雅就在网吧门口把我拦了，那时候她还是我们教室的助教，平时就负责帮那个光头教授发发传单，浑水摸鱼。

她在网吧门口逮住我时，并没有让我回去上课，而是跟我说已经开好包厢了，今天有一个美少女陪你一起上网，高兴一点。”

辰曦捂着脸摇头，笑道：“我这个纯爱战士哪经得住这种诱惑啊，所以那天我就和她上了一天网，晚上还出去撸了把串，之后才把我丢回学院，告诉我之后好好上课。”

“所以你就真的好好上课了？”

“是啊。”

辰曦认真地点头：“毕竟从那天开始，我就喜欢上比我大一岁的姐姐了，每天认真上课，周末约她出去玩，感觉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很快乐，哪怕为了赶论文截止日期而通宵，都觉得很快乐。

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和希雅开始正式交往了，正式确定关系那一天，我才意识到，原来明天也是可以期待的一件事情。

我很快乐，也更加坚定了想要成为魔纹师的梦想，因为只有成为魔纹师，才有资格真正和希雅并肩站在一起，我才有能力去变强，去保护她，去……实现我的价值。”

辰曦的目光逐渐黯淡，轻轻地摇头：“但我已经死了，被食人鬼玩弄之后杀掉，甚至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甚至在临死之前，我才知道食人鬼的目标是我，梁辉和杨雪也是因我而死的。”

“不过，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辰曦站起来，拿起海拉丢在一边的铲子，一捧土，一捧土地将自己的墓地覆盖。

“我一直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辰曦的目光停留在墓地之上，声音平淡，握着铲子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但如果可以，我不想死。”

“如果可以，我想成为魔纹师。”

“如果可以，我想和希雅永远在一起。”

“可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不是么？”

辰曦将最后一捧土洒在坟墓上，把铲子用力地插进地面，看着投影之中的希雅，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如果可以，我想宰了食人鬼，为梁辉和杨雪复仇。”

“如果可以，我也想宰了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叛徒，为亚克先生复仇。”

“可这些事情都有一个前提，是我还活着，并且成为了一个很厉害的魔纹师。”

辰曦轻轻地出声，双眼之中，浮现出些许的金色光芒：

“海拉。”

“嗯？”

“我，想活下去。”

“我，想去复仇。”

闻言，海拉瞄了眼墓碑上，开始隐隐浮现的第三行字，笑了：

“辰曦，你要知道，死亡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被杀更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而复仇，更是一件空虚的事情。

你明白吗？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没有之一。

诞生自世界的生命，终有一天会死去，身体化作以太流向世间，无论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都一样。

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向死亡迈进。

但在死亡之前呢，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度过一生，去看不曾见过的美丽风景，昂头看看没多少星星的星空，去一片花海漫步，去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和自己最爱的人携手迈步，一起在美丽的世界中活下去，最后一起在美丽的世界中死亡。”

“听起来可真浪漫啊。”

“是啊，很浪漫呢。”海拉颔首一笑：“尤其是对你这纯爱战士而言。”

“所以，相比较这幸福，浪漫的一生，复仇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点佐料，是苦是甜谁都不知道。

但无论甘甜苦辣，复仇结束的那一刻，你所得到是难以描述的空虚，如果你想为了复仇而度过此生，最后得到的只有虚无。

人，不应该为了复仇而活，而是应该为了那些幸福和美好而活。

哪怕，我认可你想要去复仇的想法。”

海拉的眼中，辰曦的身上缠满了名为【仇恨】的锁链，从而知晓他复活后，唯一的目标就是为死去的友人复仇。

但这样是不对的。

因为和复仇比起来，还有更多值得他想要去重新回到现世的理由。

“来，默剧看够了，该加点声音了。

在辰曦疑惑的视线中，海拉笑着抬手，为投影覆盖了唯一一个声音。

也是他现在最需要的声音。

“笨蛋……”

“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

希雅哭泣的声音回荡着，所有无关者被海拉自动屏蔽，投影之中只剩下希雅一人。

辰曦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伸手想要去触碰投影中的女孩，想要去安抚她。

但手却无情地穿过了投影。

“好好休息吧，辰曦。”

女孩的手带着残存的温柔，轻抚着少年冰冷僵硬的面孔，试图去温暖那份冰冷。

“我，会为你复仇的。”

投影的画面短暂中断，很快就出现了一副全新的画面。

画面中的希雅，正面无表情地手持染血长剑，低头凝视着躺在地上发出嗤笑的食人鬼。

雨水混着血水从女孩的脸庞上滑落。

“真是痴情啊，为了逮住我一个人，就杀了那么多的无辜人呢！”

食人鬼同样凝视着希雅，嘴角疯狂地向上扬起：“不知道，你的那位男朋友看见这一幕之后会有何反应呢？

“哦对，真不好意思啊，你的男朋友已经被我吃掉啦！”

噗！

闪耀着金芒的剑刃没入食人鬼的大脑，赋予他最慷慨的死亡。

“希雅。”

姗姗来迟的对策局人员看见了染血的少女，以及堆在她身侧，如同小山一样高的尸体。

饶是斯特姆雷这位在位多年的决策官都为之一愣，他的眼中倒映着少女孤寂的影子，眼底流露出一丝惋惜。

在辰曦死之后，希雅就彻底的沦为一个复仇恶鬼。

为了避免食人鬼通过尸鬼的方式进行复活，她就屠戮了整个村庄的人，只为彻底地杀死一个疯子。

而现在，她也沦为他们眼中的疯子了。

“你会接受审判的。”

公正的决策官从腰间拔出小型裁决手枪，对准希雅的脑袋：“现在，我将对你进行强制性指令，如有反抗，后果自负。”

希雅冷冷地看了决策官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昂头仰望被尘烟笼罩的天空。

“真碍眼啊。”

……

画面一转，投影中出现的是希雅穿着囚服，站在审判台上，接受来自最高审判官的最后裁决。

“希雅小姐，审判的结果已经降下，你将在半小时后强制性加入第一攻略组。”

最高审判官向希雅投以冰冷的视线，无情地宣告：

“直至死亡。”

……

灰级潮雾中，希雅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一样，全然不顾自己身体上的崩解效果，和一只咆哮的潮雾生物厮杀。

最后的结果是她的胜利，代价是一只眼睛永远失去色彩。

在得知这令人兴奋的结果后，众人都在为希雅的存活而高兴，唯有少女一人眼里带着深深地憎恶。

“为什么没死……我为什么还没死……”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投影之中闪过诸多的画面，辰曦在沉默之中见证着希雅的未来。

精致的人偶在无数的摧残下变得伤痕累累，可又有最中心的主轴死死支撑着她没有因此彻底破碎。

直到最后，希雅站在黑色的潮雾之中，仰视着盘踞于漆黑之树上，足以毁灭世界的怪物，生无可恋的抬起了自己的剑。

“请你，赐我死亡吧。”

如此恳求。

潮雾之上，被誉为囚天之龙的天灾种张开狰狞的巨嘴，黑色的吐息便将少女彻底淹没，将她从内而外引燃，化作注定会被世人遗忘的尘埃。

在尘埃散尽之前，有着最后一道声音传来：

“小辰，我来找你啦。”

以此作为她一生最后的话语，为其带来被人遗忘的谢幕。

穿过投影的手缓缓放下，投影带来的光拉长了辰曦孤寂的影子。

“那些都是未来？”

辰曦回头看着海拉，并看见她缓缓颔首：

“是的，这就是在你死之后，希雅注定的未来。

在你死之后，她以一座无辜村民的村庄为代价，击杀了食人鬼，为你复仇。

她通过杀死怪物为代价，变成了一只怪物。

同时，又作为一只怪物，被对策局驱使在人类与潮雾战争的第一线，每一次她都漂亮的杀死了讨伐对象，但每一次她又憎恶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战争之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怪物在无尽战争中逐渐失去了自我，却又因为某个死去的人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直至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下去了，选择独自前往潮雾之中，在无情的天灾之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海拉注视着辰曦，笑道：“这便是失去你之后，希雅的一生，也是名为【复仇恶灵】的一生。”

耳旁，传来了现世之中，来自希雅最后的声音：

“辰曦，我爱你。”

以此作为最后的道别。

投影就此消散。

辰曦遥望墓碑之后的无尽碑林，低头看着自己抬起的手，缓缓握紧。

“我很讨厌这个未来。”

“所以，我真的不想死。”

海拉听见了辰曦的声音，眉间微挑，含笑聆听。

为了那些爱我的人，以及我爱的人。

为了那些因我而死，为了那些至死都想保护我的人。

为了回应他们的愿望，为了给予他们一个答复。

“我想要活下去。”

辰曦昂首，眼中那如同被星辰点缀的光芒如火焰一般开始蔓延，将他的瞳孔彻底点燃！

海拉的眼中，仇恨的锁链被灰色的火焰燃烧，尽数崩裂，落在地上化作尘埃。

墓碑之上，原本快要成型的第三行字被出现的金色微光扭曲，又以那道光芒为引，重新塑造！

于此，海拉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以复仇为一生的目标，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以复仇为目的，让他回归现世之后，得到的只剩下否定自我的虚无。

想要活下去的理由，并不只有复仇。

还有更多的理由，值得用尽一生去活着。

比如，爱。

也正是因为来自希雅的爱，才让辰曦心中那无可化解的仇恨锁链崩溃，只剩下最重要，但却无关紧要的那一根锁链。

因为爱，辰曦才会想要活下去。

因为爱，最后一条墓志铭，才会真正的成型。

【墓志铭其三：我愿化作火焰回应众生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