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被抬进黑漆棺材的那一刻,林亦明回忆起了自己和长工一起去买媳妇的那个下午。
那时的跃龙原还没有现在这么闹腾,一片死寂寂的,零星破烂的土坯房子东倒西歪。
天地混沌,猩红苍凉的大地沟壑纵横,稀碎凌乱的石子曾经硌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脚底生疼,他们褐黄的脑袋瓜子里装着儿时摸鱼抓虾的记忆,影影绰绰的光着白花花的屁股蛋子,还有河边芦苇荡浓雾中零碎的金黄月影,这里的一切就像原上飘摇吟唱的歌谣久久不散。
可是后来,原上的人都散了。
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愁苦的望着苍天,眨巴眨巴眼。
他们挺过了旱灾和饥荒,心里没有生出半分逃荒的念头。
毕竟人是土生土养的玩意儿,只要一个农民可以老实本分的守着自己的地,就不会饿死。要是实在过不去了,原上的乡里乡亲也会周济一点。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着一根从娘胎肚子里带出的脐带,连接着人心,连接着土地。
可,没过几年又闹了兵灾。
没人知道这群人在打啥,只知道好好蹦跶的活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原上掰着指头精打细算的粮食征了一车又一车。
乌泱泱的尘土席卷着这片干裂的大地,昏黄浑浊的汗珠伴着拉车吆喝的号子,响彻整片跃龙原。
他们依旧不服输,不低头。
田里的男人有着一根打不断地脊梁,挺天立地的撑着整个族里的气。
明明都已经是刀割火烤的苦日子,为啥他们还挺着腰杆死心塌地的待在原上呢?为啥他们都这么犟呢?
林亦明抬头问过自己的族长父亲,父亲每次都是懒洋洋的仰在院子里的槐木椅上,敲打着铜皮水烟袋,摸了摸他光亮的头顶:
“娃娃哩,这就是咱们的一口气。”
林亦明经历了很多才明白这口气到底是个啥。
再后来,来了一群修道的人,他们穿的神气哩!
青黑油亮的袍子,雪白铮亮的剑匣,抬脚走路搅起一阵阵旋儿,还操着一口不知道哪儿的雅言官话,叽里咕噜的和林亦明的父亲商量着什么,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又紧皱着眉头,这是林亦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族长父亲把头埋得这么低,像一只快病死的鸡仔。
对话的内容,林亦明记不太清了,那时的他约莫才刚刚上学塾,脑子里满是对这群人的向往。
要是自己也能修道该多好!到时候自己凭本事每天都有白面膜吃!
他把脑中这些天旋地转的幻象,竹筒倒豆子的说给了学塾教书的徐老先生听。
徐老先生是一个弓着背的和蔼老人,穿着破烂的长衫,时不时的从镇里带来些新奇玩意儿。
他整天摇着脑袋说着之乎者也,皱吧干瘪的手指偷偷的掏出些萝卜干,好像是早年的饥荒饿的他肠子出了问题,不能正常的跟庄稼汉一样一日三餐的进食,只能掐着时间喂自己几口。
徐老先生听后就只是苦笑了两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看着这娃娃水汪汪的眼珠好奇澄澈的望着自己,徐老先生却是心中暗叹了句:
“自古修仙之人,都是平头百姓的白骨垒出来的呀。”
他这句话说的不错,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这波修仙之人,不知道是哪儿招待不周,还是谁顶撞了他们,他们开始杀人,就从林亦明这个族长家开始杀起。
七零八落的脑袋,骨碌碌的滚着,脑门上冒着诡异的热气,眼珠鼓囊囊的。
杀人的消息,在原上炸开。
有人逃,有人死,还有人扛起扁担要打死这几个狗儿的。
听到杀人的消息,许老先生急急忙慌把林亦明藏在地缸里,怕他饿着,掏出了所有的萝卜干。
没多久,粘稠猩红的鲜血滴答在林亦明的额头,甜腻腻的……
这些就像一团阴障黑魆魆的爬上了林亦明的心头,搅的他每晚都睡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