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本来还很纳闷,这个时节天气还没完全转暖,哪里就会有什么鲜花开放!原来那花都是纸花,是用五颜六色的彩纸折成的花,层层叠叠地堆成宝塔一样的形状,约摸四五米高的光景,看上去煞是炫目鲜亮。送花的队伍抗着五六架硕大的纸花树,前面有敲锣打鼓、吹喇叭和奏唢呐的开道,后面还跟着花花绿绿的男女村民组成的秧歌队保驾护航。那些平时看上去颜色枯槁和光泽黯淡的村民们,似乎一下子脱胎换骨,焕发出不一样的神态和光彩。在供销社生产门市前面的小广场上,那是警察们指挥着好不容易硬腾出来的一块空间,那些身着鲜艳演出服的妇女们扭来扭去,非常自然大方地把女人的身段都呈现出来,颇为妖艳妩媚。而男人们也在其中充分地展现他们的劲健和力量,向西觉得那场面与北京亚运会开幕式上安塞腰鼓惊艳露相的情景差不了多少。向西很纳闷那些平时貌不惊人的村民们怎么就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会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怎么就会那么和谐舒展呢?他们还时不时地步调一致地摆出一些漂亮图案来,贺海军还在旁边给向西解释,什么五角星、镰刀斧头、卷心菜、蛇盘九颗蛋、小蝴蝶、枣核乱开花,什么秦王乱点兵、十盏灯、十二连城、十二黄莲灯、辩蒜、四门斗底、药胡芦等等。向西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却很好奇那些村民演员在扭秧歌时的专注和敬业,他们是没有报酬的,他想不通他们怎么愿意在逼仄的街道上扭来扭去扭一个多时辰,他们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热情和劲头!秧歌队慢悠悠地往娘娘庙移去,海军还兴致勃勃地跟着人群继续往前挤,他说接下来还会抢花,因为抢到花就可以生男孩,最后还会烧花,场面非常热闹。不过向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觉得索然无趣,就故意落在海军的后面,装作被挤散了的样子。跟贺海军分开之后,向西又无地方可去,索性下到神仙墕中学去,中学也放假了,人少一些。
中学就在街道下面,他在路畔上隐约看见侯正东在中学的街畔上坐着。侯正东是黄原师专毕业的,去年跟向西一块抽签分到了神仙墕中学。正东说话风趣幽默,显得桀骜不驯,向西知道他不是那种热衷于尘世俗务的庸人,就想找他聊聊。向西下了那个长坡,进了中学的院子。中学有三层窑洞,校领导和有资历的教师大都住在第一层,而刚毕业的侯正东被安排在第二层住着,跟教室混在一起。正东正坐在二层街畔上一个人晒太阳,看到向西就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向西问:“正东,你怎么没回家,街上有那么多人,你怎么不上去逛逛呢?”正东应道:“唉,人越多,越孤独!”向西觉得正东说得深刻精辟,道出了自己不能描绘的心情和感受。正东带着向西回他自己的办公室去坐,那是一孔挺深的窑洞,里面设施虽然简陋,却有向西渴望憧憬的日光灯。正东的办公桌上堆积了笔墨、砚台、纸张、字帖和他自己刻的印章,也有正东写的娟秀端庄的毛笔字。正东的字让向西又佩服又诧异,佩服的是,他的字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人写出来的。在黄原师范时,班上有不少同学可以写出一手像模像样的毛笔字,但没有一个人的字可以像正东写的如此专业和漂亮。诧异的是,正东这样一位看上去洒脱不羁的人,却可以写出像女孩子一样的清丽娟秀的字。正东颇有几分诗人气质,又是玩弄字画,又是弹吉他,也喜欢写诗,经常会说出一些精彩隽永的话来。
侯正东非常健谈,跟向西聊起自己的工作:“唉,学生学得很差,写的作文都是错别字,根本没办法批改。有的女生的作文有这样的句子,‘一觉醒来,满身大汉(汗)’,让我吓了一跳。学校中考时一直在剃光头,好几年一个都考不上,不知道这么多老师在忙些啥,有甚用呢?连无私奉献都没法奉献。领导小心眼,总是不相信你。有次我去县城,给学校捎回来一对红双喜乒乓球拍,花了四十多元,校长嫌贵,唠叨了好几次,好像我在中间贪污了多少似的。有次他和肖家梓连招呼也不打,就径自闯进教室来听课,一点儿也不尊重人。我就没给他们客气!”那次听课的事,向西也知道。校长和教育专干肖家梓两位领导在下面听课时,正东叫起一名学生提问,学生自然答不上来,正东便说:“就这也解(hai)不开,还坐在下面人模人样地听课呢,也就是人家常说的‘狗看星宿,认不得稠稀’!”两位领导坐在下面,大眼瞪小眼,却无计可施,事后,教育专干肖家梓扬言要收拾正东,但正东根本不理,他说:“有本事把我调到城里!”神仙墕本身就是偏僻落后乡镇,往年根本就分配不来大学生,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再给上级打小报告,告黑状,似乎也羞于启齿。更何况正东也绝不是那种软柿子,“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向西很喜欢正东这种敢于向领导叫板的有性格的人物,也佩服他的勇气和智慧,正东反应快,字写得好,又有才气,哪一点都比自己强。但现在,向西又开始反思自己了:侯正东现在拥有的,都是他渴望和梦想拥有的,正东的现在,就是他的未来,但从正东的言谈举止中,同样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孤独寂寞、愤懑苦闷和郁郁不得志的情绪,那么自己现在的执着奋斗还有意义吗?他还会有光明的未来吗,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别了侯正东,出了中学的大门,向西又上了那道长坡,抢花已经结束了,花早就在娘娘庙上被烧掉了,秧歌队也不见了,街道上没有那么多人了,他正想着怎么回学校去呢,却一下子又看到了贺海军。海军道:“正找你呢,你到哪里去了?”向西只得嗫嚅道:“看到侯正东,一块聊了一阵!”贺海军便领着向西继续转来转去,他的二伯是神仙墕乡的副乡长,他可能是给向西显摆一下,让向西看一看他的脸面和能耐,他可以随意出入于医院、粮站、邮局和政府等有头有脸的机关。最后他们俩人来到了乡政府干部杨向东的办公室里。杨向东是去年从黄原农林学校毕业的,为人精明能干,人品又好,听海军说,乡上正准备提拔他当副乡长呢。李向西看到杨向东的办公条件比他的好很多,办公室脚地都是青砖铺成的,平平整整,墙壁也是白灰泥就的,又白又光,墙壁上还悬挂着一个长长的日光灯管,可以想象那灯光一定柔和明亮。他的窗户也是崭新明亮的,不像向西的宿舍的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裂缝了,有的用胶布缠着,有的已经没办法用,就用窗纸来代替。向东的办公室还有一个高大气派的文件柜,可以把书放得整整齐齐,存取方便。向西的书因为无处可放,只能堆在炕上和办公桌上,乱成一团。向东的办公室还有一台录音机,正播放着软绵绵的流行音乐。向西一直对音乐怀有浓厚兴趣,很想聆听一些经典名曲,重新感受一下音乐的魅力,滋润自己已经干涸荒芜的心田,可由于没有电,听音乐都成了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杨向东对贺海军跟李向西热情客气,倒水砌茶递烟,一样不落,并极力找话题聊天。李向西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不会和人打交道了,也不会说话了,跟别人在一块的时候,更多的是扮演拘谨羞怯和沉默腼腆的角色,所说的话也缺乏以前那种机警和幽默感,越来越乏味。向西只能任凭贺海军跟杨向西搭讪,内心深处却觉得非常无聊,他又担心由于自己沉默不语,会给向东和海军形成一种压力,让他们厌恶自己。他不禁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句话“言语乏味,面目可憎”,越发对自己不满意,就越发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来。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小学教师,活得很卑微,无钱无权,不能给别人带来任何好处,没办法与人交换,杨向东口虽不言,心里肯定厌烦至极,便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又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贺海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向东拉话,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如何再不能跟海军一块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