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时,有一些描绘鬼魂的段落也给向西留下深刻印象。读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一节时:中秋节前夕,贾珍跟众多妻妾,先饭后酒,猜枚划拳,吹箫唱曲,赏月取乐,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喝:“谁在那里?”……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这些文字也让向西觉得整个窑洞都阴森森的,似乎都有鬼魅的出入,心里不禁开始打毛发怵。前两天也读到了《王熙凤月夜感幽魂》一节,小说先写月光如水,接着又写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再写西风掠过,把吃了酒的凤姐吹得浑身颤栗,只得让贴身丫环去取衣服,只剩孤身一人的凤姐在凄冷月光下举步前行,后又被一只大狗吓了一跳,王熙凤先是头发森然,魂不附体,后又心跳神移,其时秦可卿的幽魂恍恍惚惚地浮现,把凤姐吓得神魂飘荡,脚下还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毛发悚然。
向西素来胆大,从不信鬼神,可因为一人呆在孤山旷野、寒山冷窑,在夜深人静之际,看到这种文字也不由得毛骨耸然,心生恐惧。在白天,那些民办老师经常会嘀咕一些奇闻异事,向西在批改作业时曾听过黄翠莲老师讲过一个神秘事件。她娘家在黄河畔上,那里有拉河的纤夫。货船倘若要逆河上行时,只能由岸边的纤夫助力。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在拉河时被高石畔上滚落下来的一块大石头砸中,当场身亡,他媳妇在家里忙着做生计,恍惚之间看到丈夫满脸是血从门里一闪进来,哭道:“我被石头砸中了,前砭上黄麻六还欠我七十四块钱,你快去要!”媳妇再定神看时,丈夫却倏然不见。正心神不定之时,院子里吵吵嚷嚷,人们已经把他丈夫的尸体从河畔上拉回来了,而死者媳妇以前并不知道黄麻六借钱之事。黄翠莲说得煞有其事似的,向西在旁听得半信半疑,他不知道黄老师杜撰了多少,夸大了多少。但客观上,这种神神鬼鬼的传说,跟《红楼梦》里的这种故事情节叠加起来,确实让向西头皮发麻、心惊胆战。他本来心里没鬼,现在也似乎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夜深人静,有点声音就很吓人,今天却偏偏听到西北风从山谷田野里掠过的呜呜声和刺耳的风哨声。风刮得很大,刮得愈来愈猛,很长时间都停不下来,整个天地间都是凄厉西风的呼啸怒吼声,那声音变幻多端,忽高忽低,或似万马奔腾,或似惊涛骇浪,或似鬼哭狼嚎,或似怨女弃妇的呼号。那狂风自然也不会放过学校,唿喇喇地把校园里的那排青杨树吹得噼啪噼啪响,不时响起树枝折断的喀嚓喀嚓声和撞击地面的轰隆声,吓人的风也会肆意地把门窗拍打得吱呀吱呀、砰砰咣咣地乱响,钻在被窝里的向西有时甚至觉得有活物从校园围墙里跳进来,要闯入宿舍来似的,他都觉得有点心惊肉跳。怕啥偏来啥,他正钻在被窝里躲藏,可外面的风太大了,把厚厚的门帘卷起来,缠在晒衣服的铁丝上了,风直往门缝里灌,向西只得硬着头皮跳下炕,开了门去收拾。外面依然有清冷凄惨的雪白月光,恍惚之间他瞥见冰冷的铁大门上仿佛有个人在耸立着,霎时间觉得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毛发根根倒竖,冷汗哗地一下就冒出来了,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不过是大门上平时就有的圆柱头。回到炕上,平定心神,不禁嘲笑起自己来,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却竟然畏惧这再平常不过的西北风!索性打开日记本,雕章琢句来描绘这狂风怒号的夜晚,但又一次发现自己的才力不逮,没奈何,只得利用孩提时就会背的一段陕北说书《刮大风》的唱词来替代,他觉得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知识的人都比他有才情,可以淋漓尽致地随意铺陈:
叫驴风,儿马风,圪里圪崂刮得哇呜风……直刮得天昏地暗怕死人。上天刮在凌霄殿,入地刮进鬼门城。直刮得大山抹了顶,直刮得小山磨得平又平。千年的大树连根起,万年的古石乱翻滚。直刮得玉女把金童寻,直刮得拦羊娃娃钻串洞。刮得碾盘掼烧饼,刮得碾轱辘滚流星……吱儿刮进来一股日怪风,刮得锅盖呜呜转窑顶。直刮得盆碰瓮瓮碰盆,盆盆碗碗都打尽。
半夜醒来,风停了,窗子上映得亮光光的,还以为是天亮了,看表时才三点多,也没在意,以为是月亮在作祟。起床后推门一看,整个东山都被白茫茫的厚雪所覆盖,校园里钻天杨的树枝本来都是光秃秃的,现成也变成琼枝玉叶,换了新颜。记起前几天读过的尤袤《雪》的诗句:“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踩着厚厚积雪,出了校门,雪花还在空中纷纷扬扬、翩跹翻飞、漫天飞舞,不禁有了兴致,索性迎着刺浃肌肤的寒意,转到学校背后的山路上,去看那皑皑白雪中的莽莽群山。山野沟壑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粉装玉砌,以前有的麦苗、枯草和沙蓬都不再可见,山天之间皓然一色,山野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听不到以前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牛哞羊咩的声音,也听不到鸽子、山鸡和乌鸦的鸣叫声,远处群山绵延,重重叠叠,像大海卷起的滔天白浪一样。向西不禁吟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沁园春·雪》,在感慨那大气磅礴和旷达豪迈的意境的同时,却隐隐约约觉得,用伟人的诗句也难以贴切地描绘他所看到的壮丽奇特的景观。“北国风光”几句似乎有点抽象,“长城”和“大河”两句,只是虚景,而“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虽是实景,却与东山雪景颇为不同。群山过于雄浑厚重,用轻盈的银蛇似乎不能贴切形容,这里也没有连为一大片的黄土塬,“原驰蜡象”似乎也不适合。向西自己试着寻找词语来描绘,可苦思冥想了半晌,却一无所得,只空披了一身雪花伫立在雪地里发呆。雪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从广袤无际的天空中飘飘扬扬下来,估计自己一个人要在这雪山里呆好几天了。今天是星期三,学生肯定不会来学校了,看这么大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雪化路开。向西开始担心水缸里的水是否够用,前两天没喊挑水师傅狗娃来挑水,现在学校只有半缸水了,他在乒乓台上挖了一些干净白雪,结结实实地压在另一个办公室的锅里,提防没水时用。校园里还有旱井,有积攒下来的雨水,可以用来洗东西。
下雪天,呆在学校里感觉还好,正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了。他带的小说都读完了,而《红楼梦》主要是在晚上读的,白天向西就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这段时间他读了《中国的河流》《科学发现演义》《中国近代史》《中国古代史》和《蒋介石生平》等。李向西后来才发现,除了《中国的河流》外,还提供了一些他平时不熟悉的地理知识,其他的都是一些没用的信息,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这段时间,他在学习英语时还碰到一些含蓄隽永、意味深长的短篇小说,如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和莫泊桑的《项链》,都蛮有味道的。读英语原文,比读中译文似乎感觉更好一些。那种语气、修辞和表达方式,一旦翻译过来,就失去了原来的韵味。
一个人被困在学校里,白天的日子还好过,困难主要还是在晚上。第二天晚上,向西经历了一件奇葩之事。大概在晚上七八点钟点左右,向西已吃过晚饭,收拾好,正在马灯下写日记,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在说话。他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大雪封山,不可能有人,而且已经是晚上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就是有人在说话,难道真的有鬼魂幽灵存在吗?他打量着办公室的器物,有灯,听说鬼怕火,坦然了一些。他静静地呆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面还是有人在说话,而且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他觉得可能真的有人在外面。他从门缝里往外看,校园里有淡淡的月光,看得很清晰,肯定没人,声音似乎是从校园外面传来的。他觉得那声音应该是真人的,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安定下来。思忖了一会儿,向西觉得自己应该出去看看,要不心里老是放不下来,但又不敢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地开了门,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已扫开的那条小路上,尽量不发出踩在厚厚积雪上的吱吱声音来。到了大门口,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声音却可以听得真真切切。原来学校下面的山路上有一群赌徒,他们正躲在避风的山湾里,商量如何设局算计一个村民,那村民刚卖了一群羊,手头有两三千元。他们在七嘴八舌地争论,说如何到他家去赌,让他抽点彩头,再如何引诱他上勾,开始如何让他赢,让他赢多少,再如何翻转,如何把他的钱榨干,如何安全退场等等。知道他们并不是幽灵鬼怪之后,向西释然于怀,也就没再理这事,干脆又上了炕,钻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听着铁锅里的水烧得嘶嘶响,开始读《红楼梦》,这本书马上就要看完了。
又过了几天,雪开了,学生和民办老师都来学校了,听赵丽娥说,她们村里的一位村民,在下雪那几天把一群羊钱输了个精光,向西在旁吓得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