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龚炔倒是有特殊情感?”听到这里时,苏澄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望了望双眼紧盯着屏风上那些紫玉兰发愣的余宗眄。余宗眄长长地吸了口气,扶在桌案上的手轻轻敲了敲。
后来从文潋公主口中得知,龚炔没有父亲,很小时便被丢在宫中,当了很长时间的苦差,才被相中进入西华宫。但文潋公主很喜欢她,觉得她坚韧知礼,懂得照料起居,只是太过怕生,便想常带她在太子身边的众多臣子旁见见世面。
虚度几日,来到第一次独处的短暂时光里,余宗眄彻夜苦思,用了多少张纸已经数不清了,最终想着龚炔的模样斟酌出一首情诗来:雀步登枝头,长山花得绣。怒马飞绿水,愿取佳人皱。他在龚炔身后念着这首诗,本欲给龚炔一个惊喜,龚炔听后却是猛然跪在地上,颤抖的声音反复描述着“小女不敢,小女不敢”,余宗眄眼眶一热,两行眼泪忽地流下,诗篇飘落,他也跪了下去,双手环住龚炔,龚炔则把头伏在他肩上一样地痛哭流涕。直到这时余宗眄才感受到她的身体是多么单薄,多么瘦削,她肩上的骨头扎着他的手臂,扎着他的一切。
从那之后,他每晚都在少府的门前点上一盏灯笼,自己则躲在转角处偷看,如果龚炔出现,他便会走出来,取下灯笼,沿着宫墙,避开金庭卫的巡视,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享受独处。大多时候,龚炔都是听着余宗眄说话的那个,她总是笑意盈盈,偶作娇羞。有时,若转角处有响动,二人总会默契地排成前后,看到只是只猫的时候,他们又回到左右,相视一笑。那段时间里,余宗眄好像又回到沈玉小时候陪他骑马,陪他欢声笑语的日子,他每每看向龚炔,总升起安定、愉悦的心思。若自己不是太子少保,不是堂上少卿,龚炔可会牵着他的手,可会由着他慢慢走?何日可多见一番灿烂春光,何日再多唱一篇幽幽华章?有天离开帝宫,登高望远,身边可否多一人笑颜,多一双纤纤妙手?每个成行的夜晚,余宗眄总抱有诸多疑问,诸多不舍,那时龚炔好似没有给过答案。
“炔,你点过孔明灯吗?”余宗眄在某次新春之际的夜里,约着龚炔来到万春园。
“回大人……”话还未完,余宗眄却用一声轻笑打断道:“叫我余白吧,我少年白头,母亲当年都这样叫我,宫中那套礼仪,在这里就摒弃了吧。”
“遵,遵命,余白大人。”龚炔也浅浅一笑。
“你来点一盏试试,”余宗眄掏出两块打火石来,轻巧一擦,生出火星子来:“我腰徽旁边别着一根木枝,你帮我拿出来吧。”未料,龚炔却拿出一块木牌来:“小女曾于西华宫作侍,烧它吧,就当小女彻底告别那些冰冷的时光。”余宗眄借着微微火光,看着龚炔的双眼,他点了点头:“好。”那日,木牌烧尽,孔明灯却只飞了半空,便乘着风不知飞去何处了。但余宗眄笑得很开心,他记得,龚炔也大笑良久。
渐渐,龚炔也读了成百上千的诗篇,她在余宗眄的教导下还习得了毛笔的用法,走遍了少府墙外的一花一木,她告诉余宗眄,自己一定要感谢少保的栽培之恩。余宗眄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没有消除。他笑了笑:“我等着你。”
五月初二,又一个铭记在余宗眄心中的日子。在那之前的数天,余宗眄和东太堂一众同僚们的主和提议被代政的皇后娘娘允诺,万两黄金和千匹绸缎在禁军的护送下运往长城。四月末时,北蛮信差来到御都皇城,马刀在身,独入天人殿,在阶下向着皇后提出北蛮统领要求和亲的命令。余宗眄彼时站在一众权臣之间,望着这来自北蛮,浑身虱子的壮汉,只觉得他可笑。未曾想,来到五月初二,在此要求被提出后不到一天,皇后娘娘未经东太堂审理,在殿上便私自允诺,将文潋公主指定成为和亲人选。
“畜生!“那天的西华宫中,文潋公主摔断了所有古琴,她招来余宗眄,怒吼着要东太堂再出面干预:“这不合规矩!她有什么资格替圣上做决定!我才不要嫁给北蛮那帮野兽!”余宗眄任其宣泄,无言以对。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要和亲,只能是文潋公主成为牺牲品。二公主沈菅深得圣上喜爱,与沈玉也是亲密无间,三公主沈怜还在金钗之年,对朝堂琐事毫不知情,技艺也未有涉猎,而文潋公主身为长公主,已是身居宫中多年,又擅琴艺,是最佳人选。再言,代政的皇后允诺的事情,便形同圣上亲启,东太堂再无权过问,况且,太子殿下对此表示沉默,给皇后又平添支柱。
龚炔见文潋公主暴怒,低头扶她坐下,又跪在地上收拾所有古琴的残片,余宗眄望着龚炔忙碌的身影,突然心生不宁之意。他转头看向逐渐恢复平静的文潋公主,见她果真正盯着龚炔出神,他匆忙上前想与公主攀谈,想告诉公主自己回东太堂再商议此事,却被公主的冷笑声打断。
“阿炔,不如这样吧,”文潋公主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龚炔,笑道:“你呢,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算待你不薄,从一个做苦差的孤儿,到长公主身边的红人,其他侍从也都不敢惹你。看,余大人也在呢,还有东太堂那么多重臣,文宗院的老古董们,都是我带你见的,金仙宫,揽月楼,托本宫的福,也算是给你开了眼界。不然,你都还不懂文潋公主这几个字怎么写,天人殿又长什么样子呢。”余宗眄看到龚炔捡残片的手逐渐慢了下来,而在听到后面一句话时,那些残片倏尔尽数掉在地上:“我不要求你给本宫什么,但本宫觉得,你也应该当一次公主,当一次文潋公主,就当是报答我吧,好不好?”
“可是,可是,那个信差不是已经见过公主殿下了吗?”龚炔跪在文潋公主脚前,额头贴着地面,浑身都在颤抖。“嗯对,他见过文潋公主了,若是分他些钱财,再给他些青楼的姑娘们,那你便是北蛮的文潋公主了。”
余宗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喊道:“公主殿下三思,此举风险太大,极可能适得其反,待余某回到东太堂同众位同僚们商议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文潋公主摇着头否认了他的建议,她指着天人殿的方向:“皇后的话能当圣旨,我的话就也能当圣旨,东太堂群儒们恐怕没有反对圣旨的资格。”龚炔喘着粗气,却没有再多说一句,她斜眼看了看余宗眄,余宗眄也看向了她。短暂的视线接触下,余宗眄极力忍住已然涌上眼眶的泪水,主和之计乃是他的极力主张,本意是保江河太平,悦黎民百姓,也能蓄帝国精锐之气,未想搏倒了文宗院一众顽固,按下了御统府一派莽将,也赢得了皇后娘娘的亲启,却丢掉了那一支渐渐绽放的紫玉兰。
当晚的少府灯笼下没有等来龚炔的身影,余宗眄望着西华宫的方向,感到头晕目眩。他取下了红灯笼,望着少府的牌匾,腰上还挂着那柄粹铁十字。值夜的金庭卫向他行礼作揖,他如往日般回礼,提着灯笼的手却重如千斤。龚炔瘦削骨感的身躯又一次狠狠扎在他的心头。他登上箭楼,看到西华宫里寂静的树和摇曳的灯,看到漆黑一片的帝宫,人流往来的东宫,看见揽月楼,看见金仙宫,看见御都城里千千万万的商铺,摩肩接踵的黎民,主和是他提出力荐的主意,如今也由自己付出代价。
五月初五是远嫁的日子,龚炔坐在马车里,余宗眄同一众朝臣站在城楼上,目送着公主远去,幻想着头戴冠翎、身披红缎该是多不适合她清雅的脸,抹上胭脂的嘴唇又是否该有了一些血色,一去千里,语言难通,一介长于孤家的弱女子,该是每夜以泪洗面吧。他疼痛难忍,那些夜里独处时留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是得到了答案。曾经他想着若彼此不是如此的身份差异,是否能并肩远走。如今龚炔成了文潋公主,他还作太子少保,换来的却是天人永别。临行前,他曾去过龚炔居住的厢房,本是下定决心要拉她远走,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有见到龚炔,只见到那枕边的一纸文帖,结尾处泪迹斑斑,上书一首五言律道:月满临江楼,伏峦洗白锈。长夜飞红日,孤海一叶舟。
“这样一来,倒是坐实了您的动机,”苏澄叹了一口气,他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喝完,却也不必再多斟一壶:“敢问您什么时候动了杀心呢?”
不久后,圣上驾崩,余宗眄被召至东宫,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沈玉身前。他看着眼前这个曾靠着他骑马欢笑的太子,心中起不来一点欢喜之意。沈玉同样也不苟言笑,隔着一面屏风,告诉他北蛮的统领们已经退兵,称赞其主和有功,要赏。余宗眄依礼节双膝跪地,等待太子的赏赐。
“知道西华宫吗,余大人?”沈玉的声音穿透屏风,“西华宫”这个名字则穿透了余宗眄的心。他低声回复称自己知道,不晓得殿下有什么指示。
“金庭卫的卢大人正在西华宫内同皇后娘娘饮酒,东太堂卿顾得盛也在,你就说给顾大人传太子急令,进去后找到卢大人,斩了。明白本王的意思吗?”沈玉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更没有思考的余地。但余宗眄知道,这是太子给的最后一道考验。同当年刻意将他抽离出身边一样,太子在给他活下去的选择。
当晚的西华宫,他没有丝毫犹豫,粹铁十字顷刻间取下卢超的项上人头,血喷的他满面都是。太子安排的人在一瞬间掀帘而入,乱刀砍死了还在惊诧之间的皇后娘娘。他提着卢超的首级,没有多杀一人。滴血的剑刃随着他走入西华宫的每一间屋子。没有碰任何妃子,没有碰皇后身边的任何侍从,他脑海中只浮动着文潋公主的脸,沈应的脸。从南宫一路走到北宫,走过文潋公主的芙蓉亭,他来到当时龚炔跪着捡拾古琴碎片的鹤鸣宫前,只一门之隔的距离,他怒吼着冲入宫内,却是一片漆黑与死寂。他突然感到自己愚蠢得可笑,文潋公主理应已经远嫁塞北,怎么会还留在鹤鸣宫。
自那天起,余宗眄被沈玉擢升为东太堂卿,换了新的官服,拿到新的官牌,得了新的称谓。他每日在天人殿和东太堂之间奔走,尽职尽责呕心沥血,从鸡鸣之时到点灯之刻,却无时无刻不思索着找到文潋公主,思索着如何像取下卢超首级一样拿下沈应的头颅。
“从时间线看,您收赵济为义子,也是为了复仇吧,”苏澄脑海中梳理着案件的每一步:“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赵济,或者叫余暨禅,才是您复仇的关键吧。阙天七年,陛下将二公主沈菅许配给余暨禅,让您得了皇叔美名的同时,也把沈应的府邸暴露了出去。可能是因为沈菅清楚您是少有的几个知道真正的文潋公主没有前往塞北的人,所以自觉可以信任你们,偶然间说漏了沈应所处方位。而知道沈应方位的人又进一步被她自己误认为是安全的人,是陛下的人,所以在万春园里,余大人能等到沈应,沈应也愿意赴约。大概是这样吗,余大人?”
余宗眄笑着点了点头,他稍微露出疲态,双眼缓慢地开合,似乎有些大功告成、有些解脱与释放的意味:“苏大人明鉴啊,明鉴!”
“是谁最后动的手呢?”苏澄问道:“您还是令郎?”
“余暨禅不会杀人,他连长一些的剑都举不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动手杀人,”余宗眄堆出苦笑,摇晃着茶盏,眼睛又看向绣了紫玉兰的薄纱屏风:“是老夫杀的,用陛下赐予的粹铁十字,余暨禅驾马车把她埋到城外,多亏了守备司知晓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倒是没有刁难他。唉,这把剑,也算得上留名剑史,不斩无名之辈了。”
“剑还留着吗?”苏澄问道,他环视四周,想要寻找粹铁十字的踪迹。余宗眄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屏风跟前,抬脚拨弄两下屏风底座,里面竟探出一把两尺四寸短剑来。
余宗眄弯腰端起剑,双手捧着平放到桌台上,苏澄望着它,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子母剑中的一把,陛下暗藏深意啊。“余宗眄答应了一声,接着说道:”陛下,他从来未曾怀疑过老夫吗?杀了他亲妹妹的人,恐怕他早就知道是老夫了吧。”
苏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抚摸着那把终结了文潋公主生命的粹铁十字,说道:“令郎于御都服毒自尽了。李东翰告发您在那天去过万春园的消息的第二天,令郎被发现陈尸于卧榻之侧,仵作检测是死于剧毒,在下觉得只会是自杀这一种可能吧。看得出二公主也落泪了,但不晓得她是为谁落的泪。”
“原来是李东翰啊,”余宗眄蹒跚着坐回椅子上,敲了敲桌台:“早就觉得他很像以前的我,果不其然啊。对了,既然苏大人已经身居此地,老夫猜测,应该是龚炔已经驾鹤西去了吧。否则,陛下不可能能得到李东翰的线索啊,此事乃帝国丑闻,见不得光的。”苏澄点了点头:“陛下为巩固社稷能当庭诛杀自己的兄弟,但听闻杀了亲妹妹的人是余大人您和余暨禅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陛下视您为父,让在下不要折磨大人。”
余宗眄没有看苏澄,而是对着御都所在的方向跪下,深深磕了一头:“谢主隆恩,皇恩浩荡!”
苏澄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柄粹铁十字,看了看这逼仄的屋子,墙边那陈旧的屏风,开口道:“塞北有座为龚炔立的石碑。在下于开阳府当差多年,深悉易容之术,余大人您……”余宗眄却摇了摇头,缓缓起身:“苏大人,老夫只有最后一点请求,请用那把粹铁十字完成您的使命吧。老夫身为前东太堂卿,太子少保,也算不辱这把剑的身份了。我等不及去九泉之下见见炔、见见暨禅了。您如此聪颖神机之人,可不能在老夫身上断送了生涯,还望您为陛下尽职尽力,忠心辅佐。”
苏澄为自己斟了壶茶:“余大人,在下敬您,您走好!“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缓缓拔出藏在鞘中的粹铁十字。两尺四寸的短剑,竟也如此厚重。他来到余宗眄身后,将剑抵到余宗眄的脖颈处,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用自己所学过最利落的方式一截一抹,取下余宗眄的首级,扶着老人的身体慢慢躺到地上,鲜血没有喷涌,如河流般慢慢地淌在地上。事了,他缓步走到屏风背后,紫玉兰花纹的花蕊旁,写下了那四十个字。他深深叹息,给这屏风也行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