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到过重州了,上次来还是服役前的事,当年这里绝没有如此多的紫玉兰种在郊外,像白色的浪潮一般,拍打着这座西北重镇。几名随从正在安置连日疲于奔命的马儿,自己的也已经被牵走。也赖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惯,到了外地,总得多观赏当地风情。重州同御都可谓天差地别,虽说位极西北之巅,粮道要枢,四通八达,但在这早春的夜晚还是一片肃穆,甚至于皎白的雪地上找不到一点车辙的痕迹。城邦不算大,一个时辰可以步行斜向穿越南北,屋舍多以木质,盖以石顶,巷道宽阔,应是平日为方便辎重通行而设,不似御都的那般杂乱无章。他望着这一片片低矮的房子,总想到自己年幼的岁月。
走到太守府的正门前时已是丑时,远远地看望见正门飞檐上悬挂的串灯,苏澄抬头看看清冷的月亮,掉头开始向驿站的方向前去,不打算再打搅太守休息。出发前他便被告知太守府没有必要知晓本次的案件细节,每当听到这句话时,苏澄便清楚自己的所有行踪都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明天的动向是拜访前太子少保兼东太堂卿余宗眄,他去年刚刚乞骸骨回到重州,住在重州城东南侧,距离城门理应不远。
月亮来到头顶正上方时,案册上的余宗眄住址便出现在眼前。如若不是案册亲启,苏澄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堂堂一介东太堂卿的宅邸,它甚至不如一街之隔的丝织坊那般宽敞。定睛一看,屋内居然亮着灯,苏澄靠在墙板外,借声音判断余宗眄应该是还没有休息,便敲了敲门。
“来了啊,”屋内传出一阵长长的呼气声,接着便是木板的颤动声,开门的老人笑着望着苏澄,抬手作了个揖,侧过身去,示意苏澄进屋:“应该是苏大人吧,开阳府二当家,果然一表人才。”他说话有着一丝隐晦的西北方言味道,但多年的御都历练让他的官话还算标准。
苏澄没有立即进屋,他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后,轻轻踮步滑入屋内,一手扶着余宗眄,另一只手缓缓合上门。
“我就坐这木椅即可,苏大人找个舒服地坐吧,”余宗眄将身体放到那架木椅上,斟了壶茶放到苏澄面前:“唉,老了啊,去年还在宫里东奔西忙呢,人果真不能闲,一闲呐,就垮了。”他摇着头叹气,直至现在还没有选择去确认苏澄的身份。
“劳烦余大人了,”苏澄将余宗眄给自己的茶盏向胸前靠了靠:“这么晚余大人还不睡,是在等在下?”他低头看着茶水倒映中余宗眄的眼睛,语气显得很平和。
“是啊,苏大人。重州城的晚上一直不太安宁,不过应该没人敢惹您吧。我呢,老了之后,眼睛不大亮了,晚上觉也睡不好,自收到御都密信后啊更是日日难眠,信中说的开阳府登门的日子就是明天,今晚就想着不睡了。倒是没想到,在这个时段见到苏大人啊。”余宗眄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应该没有大病在身,只是疲劳导致吐字稍微有些模糊。
“原来如此,晚上抵达城郊,步行一圈,甚是安定。路过瞥见这么晚大人屋中还是灯火熠熠,便想着陪大人排忧解闷一番,也免得大动干戈,闹得鸡犬不宁的。“苏澄仔细看了看这屋子,低矮的天顶,狭窄的厅堂,靠墙处斜倚着一道破碎的屏风。他视线回到面前摆着的茶水中,余宗眄细长的眼睛正在观察他。
“苏大人是东国人吧,“余宗眄笃定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股伤春悲秋的慨叹感:“容老夫猜猜,苏姓一般积聚在东国南端的城镇,您乡音粘糯,面容透着红棕色,身高在六尺上七尺下,估摸着是江临人?”苏澄笑了笑,点头道:“余大人慧眼独道,在下长于江临,加冠后入京。但祖辈来自更南的地界,算是半个江临人吧。”
余宗眄似有些欣慰地笑道:“哈哈哈,江临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在那座城镇作度支三载有余,风土人情,令人神往啊。”他捧起茶盏再泯一口,看向苏澄的双眼,似乎在等对方发话。
“是啊,江临城的河鱼肥美,在下于御都开阳府任差期间,每每念及,都难忍馋意。御都虽多珍馐佳肴,却难觅寻常踪影啊,“苏澄嘴角上扬,心中已经盘算出下一个问题:“在下听闻,余大人令郎余暨禅亦是江临人士?”
余宗眄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他眉头微皱,双眼迷蒙,苍白胡须下的嘴巴依然保持浅浅的笑意,但皱纹却好似有了生机,小幅度地颤动起来,整个面部进而有种欲哭无泪却满怀憧憬的感觉。
“苏大人明鉴,”余宗眄用茶湿了湿嘴唇:“阙天三年,江临遭狂风侵袭,彼时我已擢升至东太堂卿,江临任差期间的座下门客赵济与我形同父子,于狂风中家破人亡,老夫念及旧情,收他为义子。想想看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啊。“他没有太多的动作,但苏澄看出他内心有些挣扎。
“原来如此,“苏澄面不改色,心中却已将余宗眄所言牢记,待到明日自然登记入册:“余大人同令郎看来关系匪浅啊。不过,先按下令郎事宜,在下想请教余大人关于更早一些的事情。”余宗眄突然轻笑一声,声音明显大了一些:“是关于文潋公主的吧,开阳府这次派苏大人不远万里来到重州这块离御都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应该也是为了文潋公主案吧。老夫虽僻居乡下,有些事情,还是略有耳闻。既然苏大人想听,老夫也乐意为苏大人展开详谈,还请苏大人保持耐心啊。”苏澄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他万万没想到,余宗眄会主动谈及这段故事:“在下洗耳恭听。”
当开阳府的人将要出现在重州的消息远道而来时,余宗眄就已经明白,朝廷下了决心要将这则帝国丑闻永远封存在往日时光中,而苏澄的登门则是将这把封存记忆的锁打开的钥匙。既然是奉亲启密诏前来,他定然已经知晓关于文潋公主的一些必要的生前经历,余宗眄清楚晓得,自己的使命即将完成。退回到自己仍在御都的岁月中,皑皑雪,片片红,宫墙锁心,往事重重,早已刻骨铭心十余载的那几天缓缓地重新涌上心头,余宗眄望向倚靠墙头的屏风,从花儿说起。
第一次同当今圣上的见面是在雪天,宽敞的院子里栽种着紫玉兰,刚刚习得走路的沈玉获封太子,合身的红袍裹得厚实。他朝着余宗眄喊了声“师父好”,余宗眄跪在雪地上顶着毡帽对太子身后的沈佑喊道“谢主隆恩,皇恩浩荡”,在一众文宗院重臣的注视下接过太子少保的官牌。那天的帝宫很冷,匍匐于地的外袍尽湿,但余宗眄笑得格外开心,他第一次站在一人之下的太子身后,第一次与圣上的距离那么近,第一次站在文宗院的身前,挺着腰杆,如若众山皆小。
沈玉喜好马术,但太保大人得令不得让太子殿下骑马。余宗眄不一样,一旦太保大人不在,万春园中的那一大块幽幽草地便是他与太子的马场,他坐在太子身后,握住沈玉软糯的双手,教他用缰绳控制马匹的行进和休息,让年幼的太子靠在他的肚子前,呼喊“驾、驾”,满面春风。渐渐的,太子对于马术的痴迷愈发高涨,太保大人的随侍让他浑身不自在,余宗眄每夜待太保离开,自发牵马让太子过瘾,太子握他的那双手也逐渐松弛下去。
“师父可曾当过骑兵?”沈玉一次驾马时问道。
“回太子殿下,余某愚笨,虽曾于长城任职,却未习得驾马拼杀的本领,。”余宗眄从背面看着太子越来越强壮的身躯,有种不名的快感。
“父皇不让我骑马的事您可清楚?”沈玉没有看向余宗眄,但余宗眄感到似有千双眼睛盯着自己般突然无所适从。
“回殿下,余某早已知悉。但殿下喜爱马术….”“师父不必多虑,有些事父皇也不一定需要知道。”沈玉似乎是在边笑边说。那天检查马匹时才发现原来马蹄铁裂出一个缝来,不怪马儿异常躁动,但沈玉驾驭得游刃有余。
某天午后,沈玉招他前来,旁无他人,单手握剑,要赠予余宗眄。他双手接过,窃喜之心还未令他端详一番,太子先发话到:“余大人倾力教授本王驭马之术,不胜感激。如今浑然有成,特予赏赐这把淬铁十字,大人莫要嫌弃。”余宗眄望着剑鞘,心中所思,不禁五味杂陈。
不记得具体的年岁了,陪同沈玉至少三年后,他的亲妹妹沈应在仆从簇拥下走入少府学监,素雅的紫袍,晶莹的花簪,玲珑的步摇,颇有公主模样。她躬下身子对着沈玉身旁的太子太傅行礼,稚嫩的声音不甚熟练地叫着“师父好”。沈玉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笔直的腰杆,缓慢的吐字,不由让余宗眄觉得颇有帝王之相。沈应这孩子不够聪慧,立于太子身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甚至迟迟不会使筷子,再多的礼教授予换来的也只是她人前的那一套模仿。每每与沈玉独处时,她总显得淘气而幼稚,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亦难通晓那些沈玉早已熟记于心的典籍名册,以至于二公主沈菅诞生后,圣上甚至不愿多来少府看一眼沈应。
身为太子少保,除了陪伴太子的时光,余宗眄仍需处理东太堂的一些事务,忙碌中很快到了沈玉的加冠典礼。圣上已经有些疲态,龙体微恙的日子里,沈玉也慢慢开始摇摆起来。锦梁兵变在西北爆发时,沈玉主动请缨,要前线督战,陪自己远在西北的二哥度过难关。数月后,他坐着步辇重回御都,脸上洋溢着鬼魅般的微笑。余宗眄出城迎接,终于听到那句“有劳师父了,以后多照顾一下妹妹们吧”。他知道,自己是能活下去的了。
少府慢慢变成沈应和妹妹沈菅的地盘。习书无门后,太师请了教坊司的大员前来宫中教授沈应琴艺,领着沈应去到病榻上的圣上床边取了文潋的封号,以后便可叫她文潋公主了。余宗眄已经被默默抽离出沈玉的身边,当时不懂沈玉为何如此不近人情,后来方知其良苦用心。不过后话暂且不提,时光荏苒,少府中的那一天是余宗眄至今难忘的日子。
“那是元化十八年,三月十二,又是一个早春时节,文潋公主来到少府,太傅还没到,老夫那时每日都会旁观她们练习琴艺,同文潋公主也算是熟识。她见只我一人,说要让我先听一首曲子,好知道自己究竟演奏得如何,若是不佳不好向太师交差。我也就答应了。那时候,文潋公主的声音还跟小时候一样,跟那琴声一样,清脆、干净。”
曲子在文潋公主的演奏中翩翩起舞,余宗眄沉醉其中,他想到了当年跪在雪地中接过官牌时身边盛开的紫玉兰,像是盛开在枝头的一朵朵白云,想到了月下陪着沈玉骑马寻欢听他欢笑的夜晚,放眼远望皆名山大川,想到了江临城里纷飞的茉莉和城外平和的星云海,那些熟悉却遥远的味道,悠长缠绵在他心门深处。他看着文潋公主的脸颊,松弛的面庞随着舞动的双手微微颤动,点拨之间,倒是有才女意味。最后的提奏完成后,文潋公主笑着说:“余伯伯,这支曲子弹得如何?”“很美,很美,公主技艺精湛,不可限量啊。”文潋公主接着说道:“若是师父也说好,下午就不用多练了。您陪我去万春园玩玩吧,好久没去过了。”余宗眄看着文潋公主,在古琴曲的余威中又似乎回到那个种满紫玉兰的少府院子。
“遵命,公主殿下。”那时的余宗眄挺起身子,用力地回答着。彼时的他年近不惑,但依然为很多凡尘俗事所惑。他看着文潋公主那张稍显别扭的长脸,目光顺再起的琴声慢慢又下移至她抚琴的双手,一声声拨弦靡音下,尽是平步青云天。
很快就到晌午时分,早春时长长的影子跨过少府的门槛,延伸到置琴的楠木琴架上,他早早在此等待着文潋公主的到来。上午听完奏琴后,他受命前往东太堂参与内务会,这才知道北蛮那边又出了岔子。五族选出了新的统领,丹辟鲜垒病死帐中,新统领集结了五族精锐,陈兵恰斯勒草原以东,有南下燕北郡和星野关的痕迹。虽然不曾经历过一线战场,但在长城服役的时光让余宗眄极力主和,他深知若是开战,长城的那些穷兵游勇几乎没有持续的抵抗能力,也知道圣上已经病危,若是龙体归西,沈玉不一定有能力完全掌握大局。同时,他还坚信,只要不有意刺激北蛮,北蛮得了好处就会退回草原以北。
想到此,他安心许多,思绪回到那座琴架,倏尔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叫着他:“余大人,余大人?”他回过头来,一个比自己稍矮一点的侍女低着头出现在自己身后。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不自觉地望向她低垂的脸,盘得整齐的黑发,望向她交叉腰间的双手,散发风信子香味的容秀,望向她微躬的身姿,一尘不染的浅青色侍女服。她身后是大片开花的紫玉兰,是碧蓝的天和散步的云朵。余宗眄脑海中回荡着上午文潋公主奏响的旋律,他只觉得脑海翻涌,一切形同停滞。
“余大人?”女子抬眼看了眼余宗眄,见他也在盯着自己马上又低下去:“余大人,文潋公主殿下命我送您前往万春园。”
“啊,知道了,”余宗眄咬了咬牙,不自然地抬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他指了指万春园所在的方向:“走吧。”
三月十二的这一天,就此铭刻在余宗眄的心中。他在带领下走入万春园,文潋公主一路上都握着那位侍女的手,指着一处处花和鱼,要余宗眄给她说一说典故,说一说有关的诗词歌赋,一旦二人背向自己,他却总被那一抹浅青色吸引。
“阿炔,你也多同余大人学一学这些吧,不然可难出嫁啊,”文潋公主爱同那侍女开玩笑:“对了,余大人,这是龚炔,从出生时候在宫中了,您以后也教她一些诗词歌赋吧,她可爱听我念诗了。”余宗眄躬身行礼表示谢意,双眼只敢通过水面倒影瞥着龚炔,对方行了福礼,细细说道:“小女不敢劳烦余大人。”时间飞驰而去,那天的万春园小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