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的九月,闷得像抽了真空。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混合物,看得见摸得着,呼吸起来,仿佛在喝中药汤的最后一口;路边的树叶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沾了灰的雨渍;小卖部橱窗里的褪色烟盒;知了没有规律的叫声参杂了货运车呼啸而过的噪音,这一切都令人五官极其难受。
公路旁边一座破旧不堪的大学,一个穿得乡不乡城不城的青年顶着满头大汗正在问保安新生报到处怎么走。
王大春出生在广东粤东地区一个城乡结合部,该小镇自改革开放以来轻工业发达,以包装印刷业和膨化食品为主。包装的哗众取宠和膨化的不堪一击,算得上当时的民风。当地为了热烈响应邓爷爷的政策,走私成风。整个小镇歌舞升平,朝气蓬勃。日本的摩托,美国的香烟,香港的唱片,处处可见。
大春的爸爸原来是个生意人,开过食品厂,干过胡椒批发,倒卖过走私香烟,听说广东第一瓶南国椰子汁就是大春的爸爸从海南引进来的,当时大家纷纷劝说大春的爸爸去贷款把广东代理权拿下,可惜他胆识不够没敢迈出那一步,不然现在也是个大财主。但这都是大春小时候的事,当大春拿了第四个小学三好学生奖的时候,他爸爸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并且一蹶不振,大春从小学四年级的春节开始就没有再穿过新衣服。总的来说,大春是靠他妈妈干手工活养活大的。
大春有两个叔叔,除了长相和身高差别很大,性格上基本是一样的,懦弱,爱占便宜,自尊心强,擅长装穷。
大春还有一个姑姑,性情中人,遗传了大春的爷爷邪恶的眼神,常记恨人于言表。
乡下人固有的愚昧无知,长舌,爱面子是大春这一大家子血缘关系的羁绊。
大春的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纯粹纯粹的善良,毫无心计,勤劳刻苦,美丽大方,在老王家常常受欺负。王大春他爸爸认为嫁鸡随鸡,作为他的女人应该毫无理由地支持他,尽管这个家其他人常干些低于普通道德标准的勾当。这种封建社会残存下来的古怪的大男子主义折磨着大春的妈妈,也折磨着大春。
大春刚记事的时候,他妈妈穿高跟鞋和长裙,美丽动人的轮廓他一直记得很清楚。他妈妈受妯娌的委屈时都会拿大春出气,显然大春的爸爸是站在他弟弟们一方的,大春记得很清楚。大春成熟得很早,他一点也不记恨他妈妈,反而从小就希望快点长大赚钱能让他妈妈过上好日子。
因此大春从小就特别勤奋,在一个基因品质颇低的家庭,愣是考上了大学,成了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成了他妈妈的骄傲。
大春从小心里就有一团火,没有形状,但能量巨大,常常使大春燃烧,使大春莫名地亢奋。
大春一个人坐夜间长途大巴来到省城。七个小时的车程,吐了十三次,大春从来没出过远门。在客运站门口吃了人生最糟心的一顿,一碗用盐水泡的米粉和三颗面粉做的鱼丸,又干呕了两次,吃完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麦当劳,心里恨自己刚刚没有多观望几眼。
大春的大学是一座专科院校,高考录取分数却比不少本科大学还高,该校的金融系全省有名,广东省三分之二的银行行长都是这所学校毕业的。这件事本来跟大春并没有关系,因为大春填的并不是金融系的专业。但是提到大春填的专业,金融系全省有名这回事就跟大春拉扯上些许关系。由于这所学校的门生在广东省各个机构遍地开花,并且学校口碑甚好,前途无量,所以很多学习不好的高官子弟就被自己的父母亲通过某种渠道安排进了这所学校,不知是学校为了方便统一管理还是统一供养,亦或者是为了保证金融系和会计系长久以来的名声,把这些人几乎全安排进了经贸系,大春班里50多个人只有7个人是正经考上的,其他人全走了后门。王大春完全不晓得他正要身处一个怎样的漩涡,这个漩涡将对他往后的经历产生极大的变化,也就是说,王大春无论如何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过一个极其平凡的人生。
顺着保安的指引,大春看到了校道不远处有一个个小摊。其实就是一张张课桌,上面写着各个专业的名字,旁边各站着两个道貌岸然的学生,内心极不耐烦,但表情振奋昂扬。手里都拿着小扇子,上面印着中国联通。大春不禁心里暗笑,这些人和小学时代的大队委还有中学时代第一批入团的学生简直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尽管这样,大春还是很开心,终于到地了!
接待大春的是经贸系团高官手下的两个喽啰阿猫和阿狗,沿着校道一路给大春讲解学校的有关情况,直到把大春领到宿舍的时候,已经从学校的设施硬件讲到经贸系排球队的辉煌史。亲自目送了大春澎湃的背影走进宿舍,两位师兄于是带着雪中送炭的满足感回报到处。
当大春怀着满心期待和骄傲的心情走进宿舍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完全不像大春脑海中幻想过的。大春认为自己考到这所大学是因为物理和语文考失误了,本来要上更好的大学,那么在这个学校里自己的学习成绩应该是名列前茅的。这固然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才会有的想法。
空荡荡的房间,呈长方形,房间最里面是一道门,通往外面阳台和厕所。门的两边各放了一张上下两层的铁床,往外依次又放了两张铁床,共八个床位。贴着墙再往外就是一边四张书桌和凳子,宿舍门两边各两扇小窗,最靠外的书桌就在窗户底下。两张床中间的过道刚好够一个1米5的女孩子劈叉而不至于脚伸到床底。除了右边靠着书桌的下铺挂了一张发黄的蚊帐外,整个宿舍光光的。
屋里坐着一个五短身材的小黑胖子,就在蚊帐旁边的位子。具体来说他不能算胖,是黑圆黑圆得来又结实,像颗坏掉的糖炒栗子。皮肤粗糙得像刚挖出来还没去泥的红薯,头发谢顶的程度犹如一天背诵了一本世博会参展企业名单一样。穿着老商务横条POLO衫和洗得发白的直筒牛仔裤,但是眼神犀利,容光焕发,眼镜边上仿佛时不时闪着光。两鬓唏嘘的走势看得出博览群书,外表的邋遢毫不掩盖内涵漫溢。看起来像一个四十不惑却一事无成的学者。书桌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上放着一本英语四级词汇和佛洛依德传,目测至少翻过三遍。
眼前这一幕给了大春极大的心理压力,他也是大春的新生活碰到的第一位人生导师,大春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念头被这颗黑栗子无声地击得粉碎,从那时到以后好多年大春心中一直铭记这位同学悄声无息教给他的人生道理,天下之大,须时刻谨记自己的渺小,眼界才打得开。
“你好同学,我叫陈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