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西山公墓车也不少,人也不少,三三两两的走过,远处山间点缀着新绿,让人看了很舒服。张姨从车里拿出两个4L的大矿泉水瓶,正准备一手拎一个,刘颖赶忙喊了声“方杰”,方杰拎起了一瓶,张姨抱了一瓶,林叔依旧拿着酒和饭盒,刘颖抱着花,四人往山上爬。小樱的墓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来过,有一层灰灰的沙土,张姨左手托矿泉水瓶底,右上往上提要浇水,可刚要提起来,腰就颤了一下。方杰赶紧上前说阿姨我来吧,张姨没回应,自顾自的顿了一下身子,依旧往上提,终于水浇在上面,身体都向左倾斜了一半,再要拿方杰手上这瓶,看见方杰已经把水撒了下去。林叔在旁边说“你看,BJ春天风沙就是大,也没什么人说BJ春天好,文人写字,也说秋天好,像郁达夫不就写过,可好的日子,来了时间也短,也抓不住”张姨回头看了眼林叔,没说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色的布,擦着墓碑“也是,小璎,也就这么几个人来看你,不过有妈在,你就有人看,有人管,孩子,放心。”墓擦干净了,林叔从腰包里掏出两个小白酒杯,倒上二锅头摆在墓碑前。方杰下意识点了根烟,把烟嘴插在地里。张姨上前一步,想拿下来掐了,后来又退回去,林叔说“没事儿,烧不了一会儿”。
刘颖看张姨提水桶,突然想到自己妈妈吕梦丽,前两天她跟妈妈一起去买菜,菜市场在家马路对面,要走地下通道过马路才能去。从菜市场出来,妈妈左手一大包萝卜土豆,右手拎着肉和牛奶。刘颖说要拿,可妈妈只让自己拿了一包小油菜和一捆香椿,刘颖低头回了个信息,再抬头看,妈妈走在地下通道里,光是幽暗的,显得人身子骨更瘦小了一些,她恍惚间想,这是我妈妈吗?怎么看都是一个小老太太,有点半驼背,一会儿提提左手,一会儿拉拉右手地往前蹭,在遥远的光里左倾右倒,像个玩偶。她当时有点可怜自己的妈妈,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伺候爸爸;又有点怨,凭什么要照顾爸爸,当年爸爸外面有人,被自己撞见了,她把事情跟妈妈说了,可妈妈还是没离开他,到现在,买菜做饭,还都是妈妈亲力亲为;刘颖又有点悔,自己也不小了,还让妈妈这么辛苦。再看着张姨,情绪涌上来,眼睛不知怎么就酸了。
张姨回过神来看见刘颖眼眶冒泪,赶紧说“你看,我们选的地方不错吧,山清水秀的,离家也近,这样能多过来看看,看过了,就回去吃饭吧。”刘颖也回过神来,赶忙把手里的百合摆在墓碑前,鞠了个躬,说“好”。
刘颖下山的时候,还是有点恍惚的,倒是张姨过来搭着刘颖的手臂,拍了拍,没什么话。方杰和林叔在后面走,林叔说“其实还是有人来看小璎的,我哥他们家前些天不来过么。当年小璎刚病的时候,还是我哥他们从药店老板那家冰柜里要到一个存了几十年的药材,才第一时间退了烧。不然后面也不会撑了这么多年。”“那不好找吧?”方杰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哎,当时为了小璎,也是四处求关系,找药,我记得刘颖他们一同学是医生,当时他们都毕业了,那同学还没毕业,小璎自己还问他找药,还真找着了,叫什么血清蛋白?”“那很贵吧?”方杰问。“来,春雪,诶,你们慢点,咱们跟颖儿一起拍个照,留个纪念。”林叔没搭方杰的话,往山下跑着追上张姨和刘颖,拿出带闪亮粉色外壳的手机,上面还挂着一个桃木珠和一个小葫芦,刘颖认出这是手机壳和桃木珠是小璎的旧物,没想到林叔自己用了这个老手机,她停下脚步,点头说好。
“3/2/1”林叔一直按着照相键,连拍了很多张。刘颖说“叔,您可是专业搞摄影的,怎么现在用手机拍了。”林叔笑着说“嗨,攥手里,习惯了”。刘颖突然想起来,小璎出院后,有次约刘颖到家里住,夜里小璎靠在窗台上,向刘颖要根烟,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说“刘颖,我爸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骨灰放在床头,不跟我分开。不生病的时候,天天看不见我爸,这要死了干嘛非得放一块。”刘颖当时劝小璎,想开点,好好恢复身体,小璎却说“我出院回来之后,经常想跳下去得了,省的我爸妈给我看病、请假、花钱,你看我现在这样儿,打激素浑身都胖的跟球似的,估计这辈子什么都干不了了。”刘颖拉着小璎的手说,“你坚强点,活着总有希望啊”小璎吐了口烟,淡淡地说“活着才没有希望啊。”
有人从山下来,一步迈两三个台阶,肚子大、腿细,像是袋鼠。这人带着鸭舌帽、黑墨镜、一身白色的运动服,鞋在阳光下白的反着亮光,刘颖似乎被这白色的光打了一下。这人从林叔后背低着头钻上来,变成小跑向上。刘颖顺着他上台阶的方向回头往上看,林叔最后一张照片正好拍到了刘颖半回头,“诶,颖儿你别回头,再来一张”。上台阶的人短暂地停了一下,又接着往上跑。刘颖看向林叔,浅浅的笑一下。林叔看着画面“这张好”
回到车前,林叔想去洗手间,张姨也想去,刘颖对方杰说,“你要不也去一趟,我在这儿等你们”。方杰应了,刘颖一直看向小璎墓地的方向,方杰从厕所出来时,发现刘颖还在往墓地的方向看着,刚又见她眼眶湿润,以为她想起了曾经的事,怕她伤神,就在厕所门口点了一根烟。看着自己的未婚妻,方杰突然觉得,自己不太了解前面的刘颖,他一直是在某个地方,不太近也不太远的地方,看着刘颖,他也不怎么问刘颖曾经的事,不是很想知道,也没有很大兴趣,他更关心刘颖跟自己在一起的样儿。在刘颖看来,方杰不怎么问自己之前的事儿,也好也不好。问的多,让人觉得琐碎,没有男人味,但或许问得多,才觉得对方关切自己;问的少,看起来成熟,但终究也是有一点失落,时常怀疑,对方不在意自己,甚至不自觉的想去拿自己以前的事儿,逗一逗方杰,可后来还是罢了,何必呢。
林叔和张姨也陆续从厕所出来,方杰烟抽了一半,正要跟着他们往车的地方走,就听刘颖大喊着挥手“小飞!”林叔三人一同朝刘颖挥手的方向瞧,是刚才鞋白的发亮的男人,这会儿墨镜摘了,帽子也摘了,也往停车场走来。被刘颖一叫,他显然是有点慌神,手下意识的往眼前挡了一挡,看着像是要往刘颖这边望来,也像是打招呼,也像是躲人,好似是被妻子抓住了出去偷人的丈夫,又发现并没有落下什么实证一般,一晃一晃的向刘颖走过去。方杰扭了下肩膀划过林叔和张姨,也走向刘颖,走出几步才觉得自己似乎走的快了一点,是不是挤着两位老人了,他步速慢了一点,但还是又快了两步,先走到刘颖身边。
小飞看着刘颖,想了想,伸出手来要握手,“好久不见啊,刘颖。”刘颖“嘿哟”了一句,本来,两个字的名字,一被叫全部出来,就跟要吵架似的,听着就莫名生疏起来;再者,小璎生病前,跟刘颖和小飞三人是每天都玩在一起的,虽然从小璎刚病到现在已经有6年不怎么联系,可刘颖也从来没觉得已经到“好久不见”这么遥远。想着想着,也是有6年了,小飞在刘颖记忆里,还是那个滑板少年,每天带着鸭舌帽,穿着都快脱线的脏板鞋,脖子上挂着一个大金翅膀,在滑板场飞来跑去。刘颖手没伸出来,回了句“你现在鞋这么干净”,话说出口,俩人就都乐了出来。
刘颖突然想起方杰在身边,觉得还是要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方杰”,小飞看没有握成刘颖的手,缩回去不合适,正好又换个方向去跟方杰握手。方杰也赶紧伸出手,两人手浅浅的碰了一下,就收回去了,只是互道了你好,方杰有点不适应刘颖跟别的男性之间存在这种默契,而且为什么不介绍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呢?他和刘颖、小飞之间明显是没有共同回忆可以一起聊的,也不知道从哪个切入点去探究,在他俩旁边站着,自己像个多余的摄像头。刘颖看出了方杰的尴尬,补了句“我们要结婚了”。这句话说完,三个人就更尴尬了,刘颖赶紧又说“你来看小璎?”这句话说出口,刘颖就觉得自己好笑,为了不尴尬,接二连三的说出更尴尬的话,不看小璎,来这儿还能干嘛。但她又想,未必是真的来看小璎。小飞摸了摸后脑勺,说“是啊,早知道你们在,我就不用费劲找了,上次来还是她刚入土的时候。”“你那次没来啊”“嗯,来了,从海总医院一路跟着你们来的,你们当时还挺多人的,我也没好往前凑。”张姨也走了上来,她听见小飞的名字,本来心里是很难受的,远远的听到小飞说当时孩子葬礼他也来了,也没好意思跟大家一起,这么多年了还能想着小璎,鼻子还是酸了一下。
有次小璎在病床上睡着了,手里攥着手机,流着泪。张姨待小璎睡熟,把手机拿来,本想合上,但还是没忍住看了。短信是小飞发的,是道歉短信,说自己真的不应该,这事儿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问小璎到家没有。后面又接着一条信息,是小璎问小飞,谁是“叶子”,小飞说,不能说,怪自己没处理好。张姨后来问了林叔才知道,当天小璎从小飞手机里发现他跟一个叫“叶子”的女孩短信传情,一气之下穿着夹脚拖鞋从八一湖走回了西直门,快到车公庄的时候就下雨了,小璎淋着雨边哭边走,到家就感冒了,起初没在意,以为失恋发烧两天就没事儿了,但没想到,烧了一礼拜没退,林叔带小璎去医院的时候,查了一个礼拜都没查不出问题,再后来,查出来转了脑炎,后面三年,就一直在反复生病、治病。
张姨一直认定,没有小飞出轨,小璎就不会生病。小飞知道小璎生病住院,来探望过两次,第一回,小璎睡着,张姨发现小飞进病房,就健步起身,把他推出了门,让他滚。第二回,小璎醒着,看见小飞,刚要打招呼,张姨就依旧让小飞滚,还加了句,再也不要来。小飞出门时,听见小璎哭着跟张姨说,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俩在一起,你怎么还不出国!小飞在楼道里也哭了一会儿,后来又纳闷,他和小璎不是已经分手了么,张姨不是从国外回来了么?但也没多想了。张姨是后悔当初哄走小飞的,虽然后悔,后来也放不下面子再叫小飞来叙旧。叙旧才会念旧,念旧才会愧疚,或许有责怪、怨恨的人,自己心里才会好受点。
小飞心里一直是有愧疚的,当然时间越久,愧疚就像是衣服上粘的油点子,洗的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油渍淡了,不特意去看,也发现不了;沾了油的衣服,也不愿意去穿,虽然不好发现,也还是怕被别人看见。小飞想,也不能全怪自己,当年他跟小璎又没有结婚,小璎看自己的手机也是一种自私地窥视,后来去看小璎,是很想说声对不起的,是被张姨赶出来,才没说出口的。男女朋友分手,说到底也没什么,总不能把小璎生病去世的事儿全怪在自己身上。
大中午的,南方渐黑,像有人在天上往下按,张姨突然想起小璎养病时对自己说,小时候第一次收到妈妈送的飘雪水晶球,觉得好新奇啊太美了,现在再看水晶球才觉得挺残酷,好像每个人都是写好了剧本被封印在水晶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翻转再一拧,自己的生活就要天翻地覆,还要伴着应景的雪花旋律转圈。那已经是小璎第三次抢救回家,行动已经不是很方便,小璎闪着泪跟张姨说,妈,我知道您已经很努力了,爸爸也很努力,我病了之后,你俩关系好像比之前好了,爸都回家住了。要不是我病了,你俩是不是都离了?妈,不用为我再花钱了。张姨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起了在美国学校上学时经常哼着的歌,《Moon river》,张姨出国的时候,不舍得太花钱,有时候买点打折的水果就应付一顿饭,她经常抬头看看月亮,想着没多久就回家了,举头望明月,天涯共此时。小璎听妈妈唱歌,眼泪流出来,却也笑着一起唱,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张姨虽然暗下决心,卖车、卖房子,不论如何也要劝力帮助女儿延长生命,但也总是准备着会有那么一天,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还要放弃现在拥有的吗?
张姨转头看了眼小飞,说“跟阿姨回去,中午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