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城欢喜上周坤英，也正是周坤英身上有一种男子气概的果敢、能干，时间接触久了，才发现周坤英说话大嗓门，看上去泼辣的风格下，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善心。周东城赞同周坤英的想法，再忙也要知恩图报，他们决定去看看对周坤英有恩的曹家嬷嬷。

腊月二十九，阚家庵一带最冷的日子，周氏夫妻费了不大的周折，找到了曹家嬷嬷的老屋，瓦房分给农户了，曹嬷嬷住草房子。

曹金做土匪的时候，没有祸害横港乡亲，正因为曹金是有名的土匪，别处土匪也不敢来碰横港的人，出土匪的地方倒是相当太平。后来曹金被国民党收编打鬼子，做了大官，横港人其实一直是以出了曹金而风光的，加上曹家嬷嬷平日里与人为善，斗地主时，曹家嬷嬷在外面吃过打，横港人却没有动她分毫。

有几个年轻好事的，也被家中人劝住，谁都听说了，曹金去了台湾，以曹金神出鬼没的本事，随时都有杀回来的可能，曹金最起码在横港没有造孽，做人要留点后路。

周坤英在茅屋外喊一声：“曹家嬷嬷，我是坤侯。”

里面苍老的应一声透着惊喜：“坤侯？阚家庵的坤姑娘？”

这种时候，还有第二个坤姑娘来嚒？

曹家嬷嬷摸索着下地，点灯，开门。一盏油灯照得屋子里昏黄，老人睡的地方与灶火间连在一起，屋里乱七八糟的堆着些破烂，曹家嬷嬷在周坤英眼里老了许多。

两个旧相识抱在一起，哭一回，又笑一回，用曹家嬷嬷的话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

曹家嬷嬷要去灶下烧水给两个人喝，被周坤英劝住。

屋子里连张周正的凳子都没有，曹家嬷嬷指着地上说：“嬷嬷走背时运，没人登门，也就不收拾了，空的时候，我就捡拾垃圾，整理出有用的东西到镇上卖卖，也能换两个钱。”

曹家嬷嬷过去是个爱干净的人，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家里收拾得整齐，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真没想到，曹嬷嬷沦落这种地步。周东城将带来的年货摆在唯一的一张破桌子上，足够曹家嬷嬷过一个正经年。周坤英与曹家嬷嬷牵着手坐在床帮，周东城垂手站着听两人讲话，他怕坐坏了唯一的那张板凳。

曹家嬷嬷说着话，眼泪水又下来：“你们太客气了，这时候还带这么多东西。”

曹家嬷嬷的话，周坤英懂，阚家庵的几户地主富农，已经成了全镇最破落的人家，平日里连条狗都不上门。

周坤英说：“曹家嬷嬷，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小时候，也只有你能帮帮我，这份恩情，摆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往后，我会定期送米来，只要有我们在，绝对不会叫你挨饿。”

曹家嬷嬷不停地拿手擦眼泪水：“坤侯啊，人老了，就变得烂死无用，连累你们了。”

周坤英叫曹家嬷嬷莫要哭，哭坏了眼睛更不好了，两人说起了她们的老熟人范家，曹家嬷嬷收住眼泪，比起老范家已经绝户，她实在找不到为自己难过的理由。

周坤英说起范家婆婆到镇里来，说好留她过年的，人就不见了。

曹家嬷嬷摇头：“也是个命不好的，土改一来，老范兄弟俩都被评了地主，老二媳妇，也就是你过去的婆婆，说是跑到老大家串通，不交家产，老大家也就听了你婆婆的，结果呢，结果当然是被打得家破人亡。

你婆婆不服气呐，她这个人你懂的，兄弟之间都能誂祸，她叫范家父子跟村里搞土改的人对打，人家头都被打破了，那能不要了老范家的人命吗？你婆婆家就被当了反面典型，三个男人一起被绑了死在自家井里。

你婆婆过去得罪的人多，村里没人帮她说话，净身出户，村里给了一个四面漏风顶上漏雨的牛棚单过。后头饭都吃不上，你婆婆是兜底没了脸，索性出门做了讨饭子，也不晓得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娘儿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周氏夫妻才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家。

日后周坤英定期背米拿钱给曹家嬷嬷，有细心人发现老范家荒芜的坟头被人修葺过，范家爷爷的墓碑前还有焚烧过的纸钱，问谁谁都不晓得。范家村的人觉得奇怪，范家都绝户了，还有人上坟。

曹家嬷嬷的归宿成了一段传奇，最普遍的说法是曹金穿着公安的衣服，开着一部摩托车，将娘接了，走的海路。

夫妻俩斗胆去瞧曹家嬷嬷的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依照南通人的老规矩，这天中午，要给老祖宗烧经祭拜，王大力扛着一张小方桌，屁股后头是老大秋生提着放祭品的篮子，一手还牵着老四庆生，再后面是老二旺生与老三船生分别拿了几样东西。

到了王家祖坟，王大力慢慢地清理坟头上的败草，拿铁锹给坟头上培好新土，挖一块圆立柱的坟圆帽子，端端正正墩在坟头中央，再将祭祀用品按照规矩逐一摆放在小方桌，等准备停当，秋生知道，现在可以去馒头店喊父跟娘来磕头了。

王大力划一根火柴，点着了黄纸，一堆黄纸烧化得差不多，周氏夫妻从店里来，一家人轮流在坟前磕头，王大力最后一个磕头，嘴里跟祖宗说话：“爹爹啊，奶奶啊，父啊，娘啊，我不孝，败了这个家，还好你们保佑坤侯，还有东侯，是他们赎回了你们眼前的房子，祖上的房子还在姓王的人手里。”

周坤英打断王大力：“好了，不要每次都嚼老古事。”

王大力继续说：“老祖宗，请你们继续多保佑坤侯跟东侯啊，我给你们多烧纸。”

一家人带着祭拜的东西往回跑，王大力说：“坤侯，你看到没有？我还想上个坟呢。”

王大力指的是王瞎子的坟头。王瞎子后人没少吃地主成分的苦，他们吓得连王瞎子的坟头都不敢来祭拜。王大力想了想，叫女儿女婿先回家，别为了死人的事给活人找麻烦，他反正是老不死的，啥都不怕。王大力一个人拿着一把纸，在王瞎子坟头烧了，嘴里念念叨叨，也只有王瞎子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