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英与周东城正在店里,门口忽然围上来一群人,人群里闪出一条道,一个人走上来:“坤侯啊。”
周坤英虽然逆着太阳光,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她没有迟疑立即喊了一声:“父啊。”
周坤英在六年小媳妇生涯里,每每被婆婆骂,做事艰难、生活困苦的时候,心里把自己的化生父亲骂了多少回,恨了多少次。
等到她自己有了第一个孩子秋生,忽然在她对父亲痛恨的田地里,长出了柔软的嫩芽,那根嫩芽牵引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偏爱胜过了弟弟,那颗嫩芽不断长大,恨意逐渐消减,直到有一天,她甚至很想念那个让她吃尽了人间苦的父亲,她惦记老父亲身体是否安康,想着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上一面。
五十出头的王大力,因为长期扛包,背已经挺不直,头发也比同龄人白多了,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周坤英看见自己的父亲脸上淌下泪水,曾经年轻健壮充满活力的父亲,在今天,在女儿眼里老了,她心中对父亲最后的一点怨恨,也被父亲衰老的模样瞬间击穿。
“走,家去。”周坤英扶着父亲的手,“哦,对了,这是你女婿,周东城。”
周东城听周坤英描述过丈人的模样,今日一见相去甚远,他赶忙上门板,关门歇业。
蒋七拉着王大力:“我们是老朋友了,晚上你们全家来店里吃饭。”
王大力推着蒋七:“不客气了。”
蒋七又对周坤英说:“不来我不开心啊,一定要来,把你家老奶奶也请来,难得聚聚,算我给王大哥接风。”
阚家庵碉楼上站岗的国军大兵,看着周坤英夫妻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一个高大而佝偻,头脑花白的男人跟在后头,三个人屁股后面跟着长长一列看热闹的人,认识与不认识王化生的,都加入了好奇的队伍,他们热烈的议论着王化生当年留给阚家庵人的震撼。
王化生被败掉的家私让他们夸大了十倍,他们由王化生想到了汉奸毛国才,觉得毛国才虽然赚了王化生的家私,到头来年纪不大就死掉了,死相还很难看,福气还没有王化生好呢。
也有人纠正了这个说法,毛国才就算不被鬼子误杀,也逃不过惩治汉奸,早晚是个死,死得不可惜。大家议论了来去,还是得出一个推翻不了的结论,赚过王化生家私的毛国才,始终没有王化生有福气。
周坤英一行人进入村子,村里的人悉数涌出来,除了鬼子投降大家到镇上庆祝,这是镇里发生的最大椿事了。
王大力的娘扶着门框,周家的三个孩子兴奋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王大力跪倒在娘脚下,口里喊一声:“娘奶。”
娘不像儿子哭得那般用劲,她不断抚摸着儿子都是骨头的肩背:“儿啊,吃苦了,儿啊,家来就好。”
邻居们被母子重逢这一幕感动得抹眼泪,也跟着说:“家来就好,家来就好。”
王大力到屋子后面父亲的坟头上大哭,娘摸着儿子的脑袋:“儿啊,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头发都跟娘一样白了。”
王大力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进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家,这个曾经整日不顾的家,是他在上海扛包日夜最思念的地方,而今回到家,却生出做客的感受。
新主人是他的女儿、女婿,不是么?家是在他手里败掉的,房子是在他手里卖掉的,他已经不再是这个家的主人。这次回来,他心中预料了多少家人的责怪,到头来没一个人骂他,没一个人怪他,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早点回家了。
王大力在堂屋再次跪倒,他在祖宗牌位前庆幸王家祖上有人保佑,让这个破败的家团聚了,而且是四世同堂。
围观的人群,差不多聚集了一个下午,他们看过了一家人的团聚,还要看看从大上海回来的王化生,听听外头的闲事好拿来快速贩卖。他们也想知道王化生在上海的十几年是怎么过的,他们关心的是那些事好不好玩,有没有嚼蛆子的价值。
下晚的时候,蒋七派德侯来催,他诚意请老朋友一家人吃顿饭。
既然蒋七这么有心,周坤英觉得不好回人家的面子,全村唯一的四世同堂之家倾巢出动,一路遇到乡邻打招呼:
“出门啊,夜饭就吃好了啊?”
“出去吃,镇里的茶馆店蒋老板请客。”
“乖乖,来事的,到底还是大个儿甩派,请你们一家子吃酒。”
不管是真恭维,还是假酸话,周坤英听着都十分顺耳。一家子披着西山的霞光前行,她的心里许久没有那么亮堂了,上一回与父亲有关的风光还是那个正月里跟着父亲放鹞子。
她与父亲一左一右扶着小脚老太,缓慢行走,村里、镇上一路不断有人说闲,她看见奶奶的褶子里都是笑容,父亲这张十几年没见的脸居然越来越生出一股亲切感,周家的三个孩子蹿在最前面,不断催促大人:“太太快点走噻,外公快点走噻。”
蒋七特意留了王大力最熟悉的桌子,那张八仙桌经过多年油腻与时光的浸润,已经有了一层包浆,散发着岁月深沉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