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抽着周坤英的烟,总算讲点人情,让船上的人把饭吃好,周坤英的船跟着当兵的,行到一个村里,两个船夫与她分开关押,她与一个陌生男人关在一户农家的柴房。
那个男人倒卖的是食盐还有几桶柴油,两个人互相倾诉着倒霉的境遇。
不一会儿,周坤英被叫到一间屋子,一个当官的坐着,边上立着两个拿枪的兵,当官的问:“那两个背纤的,是你雇的?还是跟你合伙的?”
周坤英:“人是雇的,船也是租的,买卖是我做的,家里要吃饭,没法子,说的都是实话。”
当官的:“都是实话?你来的路上,跟我们的人说,你才做生意,你都做了整年的,也叫才做生意?”
那两个纤夫知道周坤英的底细,被当兵的盘问,当然竹筒倒豆子。周坤英当时顺口糊弄下当兵的,说是初犯,目的是为了减轻惩罚,她哪晓得人家把这话当了把柄。
周坤英看当官的把脸拉得很长,情形不太对,赶紧服软:“长官,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奶奶,还有吃奶的伢儿,你说补多少税,我就补吧。”
当官的依旧拉着脸:“补税?你这性质很严重,皮棉是军用物资,你懂不懂?你从我们这里倒卖皮棉到鬼子的占领区,你说你是织布往城里卖给商铺,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帮鬼子、伪军做事啊?”
周坤英口里喊着冤枉,当官的挥挥手,周坤英被带回了柴房。
房子的主家一家人都围着柴房看新鲜,女主人心善,嘴里说着:“不好了,你们两个犯了死罪。”
女人对女人有着天生的同情,周坤英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她央求女主人帮她求情,家里确实还有个吃奶的孩子。
与周坤英一同被关的男人,被当兵的拖出去,嘴里塞了破布,上下捆成粽子,往河道噗通一扔,“下粽子”的手法省钱省力,看得周坤英触目惊心。大概因为周坤英是女人的缘故,也或许女房主给周坤英求情起了作用,周坤英一时没有被“下粽子”。
下晚的时候,枪声噼噼啪啪,搅乱了国军,夜色卷上来,关押的地方忽然变得安静,女房主打开柴房的门:“日本人还有和平军来了,国军跑了,你快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周坤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对女房主千恩万谢,国军走得急,船跟货都还在,两个纤夫因为是从犯,也幸存,周坤英招呼两个纤夫借着夜色赶紧上路,她在船上把舵。
归家的路走到一半,背后响起枪,没想到国军居然追上来,两个纤夫腿肚子哆嗦,紧张的问:“大姐,怎么办?”
周坤英吼了一嗓子:“什么怎么办?没命的跑就是,他们是过路的,我们地形熟悉,怕个鬼。”
好在两个纤夫都是阚家庵人,他们没有丧了良心丢下周坤英,三个人借着夜幕的掩护发力地拉着船前行。
行不多久,子弹在后面追,还有追兵吓人的咋呼,周坤英悟到了躲子弹的办法,看着后面红点一亮,她就招呼纤夫一起蹲下身,枪响后赶紧站起来继续跑。
阚家庵镇上碉堡的日军发现了动静,朝着响枪的地方放枪,周坤英看身后的国军并没有马上撤,她也不敢立刻上岸回家,怕远处观察的国军认好了地方改天来算账,她们收拢好船,就在船上猫着,国军不敢在鬼子眼皮底下待到天亮,只得先撤。
等天色大光,她们才敢上岸回家,这出死里逃生的场面,多年以后,被周坤英无数次讲给儿孙听,周坤英后来总结,国军之所以穷追,估计是船上的皮棉是紧俏物资,国军也是穷怕了。
经过这次历险,周东城说什么也不让周坤英干倒卖皮棉的买卖,周坤英自己也后怕,万一下次再落到什么人手里,就不会再这么走运了。
周东城有个好主意,他听说毛家与蒋家准备合伙买一条船跑运输,他在跟好朋友毛孔明闲聊时,毛孔明还问过周东城要不要参一股。周坤英不太赞同,她想起父亲正是与毛国才、蒋七打牌才输掉了家私流浪上海,至今生死不知。
周东城说:“你看,打牌是旁门左道,我都不会打牌,跑船是正经生意,再说有毛孔明蒋立功他们两个在,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儿子们比老子们规矩。”
“你晓得不?跑船的生意可不是光有钱就能办的,要不是毛孔明父亲是维持会长,根本搞不到跑船的执照。”周东城说的有道理,周坤英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出路,自己刚刚有了身孕,家里即将再添一张吃饭的嘴。
阚家庵人买的第一条机帆船,吸引了十字河道的东西南北乡亲,首航那天,停船的两岸挤满了人,船身披挂着红色的缎子,震天的爆竹响起,孩子们捡拾地上的碎屑,希望碰碰运气,一个孩子发现了一个未曾点燃的小鞭炮,引发一阵欢呼。
大股东毛家父子站在船上最显眼的位置,邀请阚家庵的人一拨接一拨上船看新鲜。
有个拍马屁的说:“哇,这机器船大的咧,就算把全镇的人装进去也沉不了。”
毛国才恨不得一脚将那个拍马屁的踢到河里去,真是老鸦嘴,什么话不能说,非要在船上说什么沉不沉的。
另一个拍马屁的扯着嗓门喊:“哦呦喂,毛会长老来事的,有了机器船,背纤的那帮人就死得不像了。”
那帮背纤的就站在岸上冷眼相看,毛国才在心里给了那个拍马屁的一个嘴巴子:婊子养的,好话不懂说,什么死不死的,是真蠢还是存心?
蒋家与周家的人穿着新衣服站在毛国才身边,一个镇上的商户拍拍周东城肩膀:“侉子,灵光的啊,到镇上没几年,就做上船老板啦。”
周东城脸上堆笑:“见笑了,大老板是毛会长,我就是跟在后面混口饭吃。”
即便是落户几年,周东城依然是阚家庵人嘴里的“侉子”,他心里计较,但是没有办法改变那么多张嘴,他的血液里自带着北路人的倔强,他要用自己的努力让本地人看看,“侉子”可以过得更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