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英许久不见妹子,鲍家留宿,她就不客气,她跟奶奶、妹子三个人一张床,也不嫌挤,前半夜净说话,后半夜说了许多梦话。她在梦中向母亲交代,妹子过得很好,不用担心,她还去了一趟上海,上海十六铺码头太大了,到处都是人,她在人群寻父亲,父亲牛高马大的本该很好寻,到天亮了她还是没有寻到父亲。
吃过了早饭,老鲍叫再住一日,周坤英说他们才回来,家里还有许多事,这回认了门,以后可以常来往,周东城则约老鲍带上全家去阚家庵做客,镇上虽小,也有一间喝酒的店,他们坐酒店痛快的喝一场。老鲍看留不住,就亲自引路,带他们到镇上坐船。妹子琴侯憋着小嘴要哭,她虽然送出去时年幼,有些事还是记得,娘的模样不曾忘,父亲逃亡的那天,一家子哭得伤心的场面忘不了,她想起来孃孃骂人的嗓门。
周坤英牵着妹子的手一直走到镇上的码头,她安慰妹子:“咯次认了门,以后姐姐空了就来看你,过年的时候可以带你去城里看娘和哥哥。”
一队鬼子一队汉奸在区维持会高会长的带领下,坐着两艘船气势汹汹进了阚家庵。小镇的商户害怕鬼子,关了门歇业,有的干脆逃到乡下。汉奸们找到本地几个保长,保长们挨家挨户地敲门,阚家庵的商户们被召集到镇公所开会,原来的镇长跑了,高会长宣布,毛国才负责维持本镇的市面。
有区里的汉奸撑腰,毛国才挺着大肚子,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挥来挥去,成了镇上头一个汉奸,新官上任发布了第一道皇军的命令:商户们必须开铺子恢复市面,胆敢抗命的以通敌论处。
铁匠问毛国才:“毛桃侯,通什么敌?敌在哪里?”
毛国才捏了捏铁匠的胳膊:“浑身的疙瘩肉,脑袋里也装的疙瘩?不听高会长的就是敌人,我他娘的哪知道敌人去了哪里。”
到铁匠家串门看热闹的剃头匠姓华,阚家庵人送一个“滑头”的绰号:“通敌会怎样?”
毛国才翻了一个白眼:“滑头,你不是会剃头吗?通敌会被杀头。”
滑头一缩脖子,摸了摸自己的头,闭上了嘴。
阚家庵的商户们原先以为鬼子才是敌人,可是等本地人跟着鬼子一起出动,他们就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只得抓紧开出铺子,毕竟通敌是要杀头的。
听说市面恢复,周坤英挎个篮子到镇上打听。周东城的大洋用在城里安家,周坤英的大洋用在赎回房子上,夫妻俩加奶奶要吃饭,家里没有田,附近有田的地主家也没有闲着的田可以租,只有想办法做点小买卖。
阚家庵镇上忽然变得一片兴旺,几十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兴建镇上最高的建筑,图纸上画的是日本人的碉堡。
泥瓦匠一边往砖头上抹水泥一边感慨:“狗日的,真有钱,砖头跟水泥都是从城里拉过来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水泥这玩意儿,几个泥瓦匠琢磨水泥有多厉害,一段用水泥砌好的墙,用水泼上去找不到墙缝,用脚踹,纹丝不动,这玩意儿是比泥糊的墙结实多了。
泥瓦匠头子比较聪明:“笨蛋,你们晓得什么,这种墙是用来挡子弹的,不搞结实一点能行吗?”
拌泥的小工不解:“听说中央军都跑光了,哪来的子弹要挡?”
泥瓦匠头子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还有打游击的吗?日本人下乡,在十里坊死了好几个,日本人就搞报复,一把火烧了几个村。”
另一个消息灵通的说:“任港那边,两个鬼子脱了单,尸首泡在水里,日本人找不到游击队,也是放了一把火。”
“狗日的就晓得放火。”
“靠近城里还这样,怪不得乡下要盖碉堡。”
监工毛国才走过来:“嚼什么蛆子呢?小心叫太君瞧见,说你们出工不出力。”
泥瓦匠头子走南闯北见识多,他嘴上客气,心里没有拿毛国才当人物,他们的工钱是由区里统一结算的:“会长先生,哥几个做了一早晨,歇个力。我们是在瞎嚼蛆子,说当年的秦始皇修长城,用的肯定也是水泥,不然怎么挡得住鞑子骑兵的铁蹄子呢?”
这话一下子把毛国才说愣了,他没见过长城,没法考证:“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古人的事干嘛?把皇军的生活做做好,晚上有老酒犒赏你们。”
听说晚上有老酒,为主的几个泥瓦匠立马拍马屁:“还是毛会长人好,你放心,做事我们一点都不偷懒,保证按期收工。”
等毛国才走远了,一个人好奇心重,问泥瓦匠头子:“老大,你真有学问,怎么晓得长城用的是水泥糊墙的?”
泥瓦匠头子:“呆怂,这话你也信,要真是有,南通的城墙还不块块处处用上水泥,咯是个洋玩意儿,说是从上海运过来的。”
听到的人一阵笑,惹得远处的毛国才不断回头张望。
蒋家茶馆店的伙计德侯正在筛黄沙,看到周坤英就招呼:“坤姑娘来啦,你怎么不叫你男人来修碉堡的?”
周坤英听说日本人严查当过兵的,哪里敢叫男人来。
德侯停下手:“咯几天店里生意不好,刚好日本人一天管两顿饱饭,外加一斤白米工钱,你是不懂啊,大家抢了来。”
虽说有白米拿,周坤英还是不叫周东城去冒这个险,家里的余款还能吃一阵。
文中地名、人名均为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