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稻子长在田里的闲时光,有个熟人从南通城里回来告诉王坤英的婆婆:“你咯晓得,你家男人在城里坐饭店呢。”
趁着农闲,找个借口到南通城里坐饭店,这不是顶出格的,熟人带着立功的心情:“我看你男人吃饱了,就拐进了婊子行。”
熟人的话,像一把刀子戳进婆婆的心,熟人举起一根手指头:“城里最烂的婊子,也要一块大洋。”
现在有两把刀子戳进来,婆婆立刻换算着,一块大洋等于多少稻谷、小麦。
婆婆很快发现了第三把刀子,男人的钱从哪里来的?每次卖粮回来,包括家里卖猪卖羊的钱,甚至王坤英上交的铜板,她都放在床头的钱柜里,柜子的钥匙,尽管男人可以趁她睡着了拿,但是,家里的银钱,她可以拍着胸脯向自己保证,从来没有少过。
再后来,第四把刀子飞来,王坤英婆婆意识到那个熟人告诉自己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横港,她跟男人的名声是捆在一处的,她以前编排公老爹的事,如今却真的在自己男人身上发生,这是报应吗?
婆婆审公公一点都不费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都有人告密了,公公也不抵赖,甚至相当坦诚与心安理得。
把粮食运到南通城里,除了赚几个差价,当然还要在单价与分量上报假账。
婆婆难得放开了哭天喊地:“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日防夜防,还是家贼难防啊。”
公公劈头一个巴掌,把婆婆打倒在地:“臭瘟屄,什么家贼,说这么难听,都是我自己苦出来的,屋里屋外的都姓范,老子花自己的钱,算什么偷?话说回来,一年也玩不到几次,怎么了?”
公公装点了多年的门面,忽然被婆婆亲手撕破,受伤的还是婆婆自己,这个女人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她一向以精明自居,却连眼皮子底下的事都没发现。
脸上肿起一片的婆婆更确信自己的推断: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这样,一定是学的老子。
好事的邻居、亲朋,免不了与王坤英婆婆交换关于王坤英公公不学好的看法,王坤英婆婆在外人面前不能全折了男人面子,她搬出顶好用的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坤英病好了就去看躺在床上的爷爷,爷爷第一句话就是:“坤侯,听说你差一点烧死掉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范家爷爷第二句话:“过了年,你十八岁,就可以跟继侯圆房,按照规矩,兄弟两个都成了家,就可以分家了,等分了家,你婆婆也就会像我一样靠边站了,我小孙子人还算本分,又有一门手艺,你咯么能干,以后肯定会过上好日子。”
范家爷爷第三句话:“可惜,我看不到你们的好日子了。”
王坤英买了两只烧饼给爷爷,才发现爷爷的牙齿掉了好几颗,王坤英:“爷爷,你不是说牙齿好的吗,怎么没看住它们啊。”
爷爷带着些尴尬的笑:“人是不能自己兴旺的,我是把牙齿咒掉了,不过,烧饼还能吃,嘿嘿。”
尽管爷爷已经瘦得走了人形,吃起烧饼来,还像个小孩子,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烧饼往嘴巴里慢慢地递,烧饼渣滓落在托着下巴的手心里,爷爷倒进嘴里,再用舌头舔干净手掌。
这是王坤英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自己亲爷爷过世时,她还小,都没怎么认真哭过,面前这位曾经活生生的老人,让她真切的感受到阎王爷的来临。
人死之前要预先准备后事,要是等人断了气才慌手慌脚办丧事,不合规矩。
多年不来往的范家兄弟,终于因为老子要死,坐在了一起,在场的还有范家长老以及村中老人,大家一起商议为范家老头子办后事。
王坤英的婆婆先发制人:“当初分家的时候,老头子偏心,非要赖在我们家吃住,这些年为了白养活一个老头,你们看看我的头发全都白啦,现在办斋事用洋钱老大家该尽孝,拿个大头吧?”
范家老大媳妇一直觉得自己吃亏:“亏你说的出口,当初老的到你家可是把钱匣子带走的,你要是没有捞到便宜会甘心嚒,还说老头子偏心,我看你是黑心,是叫猪油蒙了心,别得了老头好处,又在办斋事上讹我们。”
婆婆翻着眼皮子,分家之前,大家都晓得老头子有个钱匣子,分家时,婆婆盘算着老头到哪家,钱也就到了哪家,要不是这个原因,鬼才会答应养老头呢。
结果活见鬼,老头子兜根不承认有什么钱匣子,说分家时都分干净了。要不然王坤英婆婆也不会说范家爷爷困曹家村寡妇的话,家里早就里外翻过无数回,钱匣子找不到很不合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便宜了曹家寡妇。
王坤英婆婆叉着腰:“日你咯娘,哪个拿到老头儿的钱匣子,哪个烂手烂脚。”
范家老大媳妇也叉着腰:“放你娘的狗屎屁,都晓得老头儿有个钱匣子,别扯卵蛋耍赖,谁拿了谁烂屁眼儿。”
妯娌们赌咒发誓加相互谩骂,都嫌平时掌握的戾词太少,她们准备上战场的模样分明是在延续数年前分家的那场兄弟之争。
满屋子的长辈实在听不下去了,族长用拐杖敲打着地面:“都住嘴,好歹都是村里的富户,吵起架来跟没见识的悍妇有何区别,这是给你们老公公议事,不是请你们两个泼妇吵架,范家人还没说话呢,老大、老二你们自己说说。”
范家的两兄弟难得坐在一条长凳上,在族人与乡亲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接受一场孝子考试。
到底是亲兄弟,他们想起幼时享受过的富家孩子的好时光,想起兄弟间曾经共同对付过村口的野狗,想起他们很少为了一口吃的兄弟动手。
当初他们一时冲动,在娘们儿烧火下为了分家真的打了一次架,如今,各自的儿女都已成人,范家老大已经做了爷爷,媳妇们再次见面吵架烧起来的火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管用了,范家兄弟认为再要轻举妄动,就有辱范家门风了。
他们的娘死的早,现在,他们要父母双亡了。借助老人们的回忆,兄弟俩想起来,父亲以前是横港有名的勤快人,他们名下富裕的家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爷爷传下来的,都是父亲一点一点苦出来的,现在是该给辛苦一生的父亲一个体面的葬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