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浑身是汗,因为拖拽他到马上的时候,已经用尽了我全部力气,如今见他又有醒转这才觉得自己已经虚脱,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李木头忙过来将我扶起来坐在火堆边,“偏偏要救些不相干的人!累死自己也是活该!”他抱怨道。
我正预备反驳,只听得炕上的人说:“谢谢你,好姑娘!”
是个汉人,还带着熟悉的口音。
我有些激动,忙问:“您是东京人?”
“是,我来上京已经两年了!你呢,小同乡?”他慢慢地坐起身,靠在木墙边笑着对我说。
他国遇故乡人的感觉,真的是难以尽诉,我忙让李木头去将我前些天钓来的大鲫鱼拿来煮鱼汤,自己也挪到炕上去,笑道:“这上京的雪说下就下,您在这里两年了怎么不知道厉害呢?”
“我去南城吃酒,不小心多了,到半路实在头晕,看天气觉得还不错,便想着就睡会,谁料到!真多亏了你!”他满眼感激!
“我叫林长生!”我说。
在异国他乡能碰到故乡人,当然十分高兴,自然不希望只见一次,且他说去南城喝酒,那肯定与达官皇族认识,说不定以后还能仰仗他打听我母亲的消息呢!
“你叫我萧抱珍吧!”他乐呵呵地道:“我在松峰山太虚洞修道。”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萧前辈?”我拍手惊喜道:“我才到上京便听过您的大名了!他们说您会酿酒!”
“还不成熟!”萧抱珍皱了皱眉道。
“我可以跟您学酿酒吗?!”我对新鲜事物真的是很有兴趣,况且,我在上京人生地不熟,带来的钱粮非常有限,学会一门手艺也是更多一条生存之路。
他抚须哈哈大笑道:“你很会抓住时机的嘛!”
“藏着掖着闷死人!”我吐吐舌头笑道:“也是想多一条生路!”
他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点点头道:“是个能吃苦的勤快人!”
“师傅!”我忙跪下拜了几拜,道:“多谢师傅愿意教授之恩!”
“这女娃子!”萧抱珍抚须微微笑道:“小徒儿,快起来吧!”
我们相谈甚欢,聊东京风物,说东京往事,说到开心处拊掌俱笑,说到难受处黯然伤神却也一笑带过。
待得吃过中饭,雪也停了。
萧抱珍也要回到松峰山去,我和他挥手告别,他上了马对我道:“徒儿,两日后为师还要来南城,到时带你同去!”
天黑时分,我收拾完晚饭的碗筷后,坐下来烧些热水准备洗脸,李木头端着木盆走进来,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被人喂哑药啦?”我瞥了他一眼问。
“你两日后真的要跟那个姓萧的去南城?”
“嗯!”我有些奇怪他今日竟然没跟我斗嘴,然后补充了几句:“再说一次!他不是姓萧的,他是我师傅!”
“哼!”他站起身,闷声不吭地到他的炕上躺着去了。
等我洗了脸脚,也上了我的炕,拉了中间的帘子准备睡觉时。
帘子对面传来闷闷的声音:“不去南城,可以吗?”
我坐起身,有些奇怪地问:“你今日怎么啦?”
沉默了半晌,帘子那边又闷闷不乐地道:“随你!”
两日后,我随着师傅进了上京城。
今日的上京特别热闹,路上都是行人,金人,辽人,汉人,该有其他我喊不出名的民族,特别是金人的脸上,都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师傅,今儿是他们的什么节日吗?”我问。
“阿骨打皇帝在辽国打了胜仗,带了好多玉器珠宝兵器还有匠人回都,当然得好好庆祝一番!”一身深蓝色道袍的萧师傅笑道。
他又指着东北方向道:“他们还要在大青山那里举行骑马射箭比赛,你可以去看看!”
人多的地方,会不会遇到我母亲!我心中一动,喜道:“好!”
我跟着师傅到了南城,路上都有穿着貂裘或者羔羊皮裘的的女真贵族与他熟络地打着招呼,我梳着大辫子,穿着师傅送给我的女真妇女的大袄子和锦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看他与别人用当地的语言说着话。
我来金国虽然时日不算长,但他们说的话我已经能听懂七七八八了。他们一直在说酿酒的事。
师傅告诉我,金人豪爽好酒,但从中原传来的技术酿成的米酒浑浊且酒劲不足,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阿骨打皇帝想要师傅酿出新的酒来,若是是能在今日的宴席上与大家享用,便是极好的事了。
师徒二人边说边走到一处垂杨四围算是围墙的高地,垂杨里面是几座正在建造的宫室,还有数座毡房。
师傅说:“这就是皇城了!”
我帮着师傅从马背两边的兜里将两大罐新酒搬下来,早已有几个身着胡服,足着长靴的武士帮着师傅把酒罐往里搬去。
师傅对我说:“长生,你可以去大青山看他们的骑马射箭比赛,太阳落山时在此处见面。”
“师傅,今日不回去了吗?”我问。
“晚上有宴会,走不了了!顺便带你一起去开开眼界!”他笑着说。
“好的!”我很高兴地用力点点头。
大青山脚下,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而连绵起伏的大青山森林广袤,像一座天然屏障,有效地阻挡了每年冬季西北风对上京的侵袭。
今日愈发是人山人海,大家都穿着盛装,来这里观看一年一度才举办的比赛。
我欣赏着这极北的初春的风光,看着路边的雪白的雾凇,直指向湛蓝的苍空,热闹的人群仿佛将那依旧寒冷的空气也赶跑了,风变得异常轻柔,温暖的阳光照在雪地上,莹莹光亮,宛然一个纯净的新世界。
一群十四五岁打扮美丽的女孩子欢笑着从我身边跑过,边跑边竟用不太顺畅的汉语嚷着:“快走!占了好位置,才能看得清我们女真的战神射箭呢!”
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女孩子最漂亮,圆圆的眼睛满含着情意,她的笑声也最灿烂。
“兀鲁,什么是我们的战神,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吗?!”后边那两个笑着羞她。
“当然!他是我的!你们一个也别和我争!”那个女孩子笑得特别灿烂。
“这回他又立了军功,阿骨打皇帝愈发要大大奖赏他了!”
“说不定,就把你奖赏给他了呢!”
“那才是极好的事呢!”
“哈哈哈!”
一群女孩子都大声笑了起来。
真好!像她们这般,我说,真好!
笑声渐渐跑远了,我的脑海里突然晃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我摇摇头,把目光放在了寥廓无垠的远方。
我不过是随水漂流的浮萍,风中打着旋的暂且还未落地的柳絮,竟然还想奢求什么天长地久!
真是可笑至极!
大青山被冰雪覆盖着,与蓝天相互映衬,山脚下是苍茫无垠的草场。
平阔的草场上,早已用木栅栏围了很大的一块平地,四个角落及中间都设置了箭靶,站在木栅栏外的人群热烈地讨论着,即便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有个名字是大家都在谈论的——乌烈。
这个人一定相当了得,我想。
不一会儿,只见一群身着胡服,背着角弓的年轻男子骑着骏马出现在草场的前方,顿时掀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
我听到了他们大声喊着什么,其中有个声音最为响亮——乌烈!乌烈!乌烈!
我被热闹的人群挤着推着,到了栅栏内围,一场好戏即将开场!
我的心,被大家感染着,也一样万分期待着!
“乌烈!乌烈!乌烈!”我前方欢快热烈的女声大叫着。
我踮起脚尖向里望去,站在我前方的原来是方才在路上遇到的那群女孩子。
我忍不住笑了,心里很是担心,我的耳朵会不会变聋!
这时,草场上旌旗蔽空,军鼓声声,比赛终于正式开始了!
那群身着胡服的男子中,有一个穿着绀蓝色棉锦袍,头戴貂皮翻毛帽的年轻男子,身骑一匹纯白色的高大骏马,跑在队伍的最前面,在快越过箭靶时忽然半起身反身举弓,没有丝毫犹豫,箭镞落处,俱在箭靶中心!
“乌烈乌烈乌烈!!!”我周围的人们激动得得手舞足蹈,大声欢呼!
其他人仿若已经虚化成了他的背景,所有热烈的欢呼和掌声,俱是为他而来!
这样骁勇的男子,谁人能不爱呢!
不知为何,我竟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我身旁的人群异常骚动,他们挥舞着手臂愈发狂喜地叫喊着:“乌烈!乌烈!乌烈!”
那个叫兀鲁的姑娘,满眼爱慕欢喜地向着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伸出手去,大声叫喊道:“乌烈!我喜欢你!”
这句没有用汉语,但我听懂了!
周围沸腾到了极点!
顺着兀鲁手的方向望了过去,我突然怔住了!
只觉得那些震耳欲聋的狂喊声,迅速地安静了下去,我的耳朵里什么都再听不到了,唯独只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
一身绀蓝色的棉锦袍间,愈发衬得他面若冠玉,腰间以金腰带系结,愈发衬得他肩宽腰细,身材精壮颀长,一顶银白色的貂皮翻毛帽,盖住了他的额头,却显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深沉若辽阔无垠且神秘高贵的大海!
他勒住缰绳,慢慢骑踱到兀鲁面前,他背着角弓,像从天而降的神祗,他笑着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姑娘,说道:“兀鲁!斡鲁不怎么不来参加比赛?”
那熟悉的,在我梦里心里回荡萦绕不知多少次的声音,如今猝不及防地再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像是被雷电狠狠劈到一般,脑袋不停地嗡嗡作响,身子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颤抖,剧烈地颤抖着,呼吸都变得急促,急促到快要喘不过气来!
完颜达纪!!!
怎么是你!!!
原来,你叫乌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