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六年七月初二,北狄军与寒北军战于野,北狄全军覆没。
史书记载,此战虽胜,但却是“惨胜”。只因这一战,往来不败的寒北将军何孝寒战死,一年后寒北军更名,从此“寒北军”徒留名于史册,世上再无寒北军。
叶宸也曾经想过,如果那一日她没有在皋川被谢钦雪拦下,没有因此多耽搁一日,她就会早一日赶到北原,那么是不是就有可能改变结果,救下何孝寒。
在思考了很久之后叶宸得出答案,不会。
何孝寒的死是注定的,无论是因为皇帝,因为他的身世,还是因为他的母亲。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叶宸赶到北原,已经是八九日前的事了。
茫茫天地间,尽是一望无际的风雪,肃杀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席卷火舌朝天空而去。远远望去,一条巨大的火龙盘旋着,哀叫着,痛苦着挣扎向上,仿佛想要要爬到遥远的天际,爬上无尽的苍穹,对这天地众生哭一场巨大的冤诉。
火龙愈巨大,风暴愈强悍。力量与力量在猛烈对抗,发出轰隆轰隆震耳欲聋的低吟和咆哮。
仔细辨听,才听得出那是夹杂在风声火声中的哀鸣与哭喊,那是北狄军和寒北军在交战。大火已成燎原之势,火光所到之处瞬间化为一片焦土,北狄军,寒北军,无论任何生灵,只要身在其中就难逃一死。
无力回天。
叶宸勒住缰绳,一人一马孤零零站在高坡上,眼睁睁看着这场已经接近尾声的巨大屠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火光渐止的时候,从四处山坳里窸窸窣窣冒出更多的军队,兵器服饰皆是寒北军的样式。这些士兵从三面围合,只余一条通往荡血崖的路。北狄军在大火中几乎全军覆没,只逃出零零星星的残兵败将,连滚带爬地往家乡的方向跑,可惜没跑出多远,就被寒北军追上斩杀。
有些士兵早已在滚滚浓烟和冲天火光里被吓破了胆,也不管前方有没有路,昏头昏脑往悬崖跑,在跌跌撞撞中像一粒石子般摔下悬崖。
“仁不带兵,义不行贾。”
何孝寒的话回荡在耳边。
叶宸跨鞍策马,朝寒北军营方向绝尘而去。
------------------------------
“将军他......摔下荡血崖了。”
在军营门口,沈萧言满身血污,仅剩的右手抓着一大把草药,红着眼睛对叶宸说。
荡血崖深不见底,少说有几百丈,好在崖间乱树丛生。叶宸自负轻功卓越,所以有胆量下百丈悬崖。
叶宸以树为支点,一步一踏缓慢下落,没有支点时就将白缨枪插入石缝,借力下落。她只是没想到在肉眼已经隐隐可见崖底的时候,四周再无可做支点的乱石乱树。于是叶宸更加小心,计算着高度,差不多到折宇橐可以自由伸展的极限距离,叶宸单手解下折宇橐绕在白缨枪上,施展轻功下落。
轻功再厉害,也不是飞鸟。
最后一次落地时没算好角度,下坠之力过猛,叶宸人一落地滚了几滚,足踝处传来剧痛。咬着牙将错位的骨头正回去,叶宸靠着岩壁休息了很久,等体力恢复,才慢慢站起来。
悬崖下有不少士兵的尸体,还有经年累月的白骨残骸。
大约是有崖壁上茂盛树木丛生的阻挡,这些士兵在下坠时受到缓冲,所以身体并没有摔得太过支离破碎。只是不是谁都有叶宸的本事能活着落地,就算是叶宸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跌落悬崖,能不能保住命也是未知。
叶宸从尸身温软,找到尸身开始散发腐烂气味。
她只记得问了沈萧言具体的方向和位置,记得捡到何孝寒那杆白缨长枪,记得秦良生追到悬崖边拦她,再之后的事情记忆就不太清晰了。
她太过疲累,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只是她却始终没有停下翻找尸体的脚步。
她不能停。等到尸体腐烂变质,她就无法认出何孝寒了。
就这样没日没夜,不知找了几日。
大约是老天可怜,也大约是她跟何孝寒总是有着兜兜转转的缘分。终于,在一处石坳,叶宸踉踉跄跄,朝那个白缨银甲的人奔去。
找到了——如果眼前这具尸体算是何孝寒的话。
叶宸的脚步停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呆呆怔愣在原地。她并非没有想过他会战死沙场的可能,只是可能和真实发生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鸿沟的名字叫时间。
而叶宸没料到,这条鸿沟原来如此浅显,只要稍稍向前一步就能跨越。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巨大的体力消耗,在找到何孝寒尸体这一刻,身体如高大的城墙瞬间轰然崩塌,叶宸终于无力地瘫软在地。
总算找到你了。她想。
---------------------------
再度迷糊睁眼时,抬头是高高的悬崖峭壁之间留出的一线苍天,黑色的峭壁,惨白的天空,静得像一座天地坟茔。飞鸟哀鸣着飞过,这是一场无人参加无人生还的葬礼,天为棺,地为椁,在天地间徒留几声孤零零的丧音。
叶宸定了定神,清醒过来。
这里是北原,崖上是两军交战之处——野。这里有一处悬崖绝壁,北狄人称为噬血崖,中原人称为荡血崖,虽然称呼不同,但都指一处。
而自己所在此处,正是荡血崖底。何孝寒的尸身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