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突然暗了下来。
“再晚一点,这一辈子可能就出不来了吧。”
敬予帝轻瞟了一眼那敲动的手指,一句话在他喉间哽住,上下吞咽,咬牙轻声道。
“好好活下去。”
冷朔垂下眼,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头轻轻点了点,上下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个“好”字,便迅速收敛笑意,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重新挪回湖面上。
“为了我所信仰的一切,哪怕是还未到来的太平盛世,亦或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心。”
少年时,曾坐在屋顶上,那时,冷朔低声回答了同样的问题,那时他笑得极为认真并没有注意到身边那高贵的帝王眼底尽是担忧,抿嘴却没有说什么。
时隔那么多年,敬予帝带着担忧长大,埋藏在心底的恐惧与未说出的话语潜滋暗长。
他一直在想,下次再说吧,等准备好了再说吧。
可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心底的恐惧有很大可能会成为现实,他抬手按住冷朔,感受到他的体温,是真实的。
那一年没说出的话,时隔多年终于说出了口:“冷朔。”
“你应该明白,北燕历代皇帝都是疯的,他们每个都是疯子。”
“他们会为了培养一个对他们绝对忠诚且实力强劲的人,不择手段。”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工具。”
“朕曾经看到过一回。”敬予帝眼眸恍惚了,“那个人如同杀人的刀剑般,不论染上多少鲜血人命,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没有自主感情,却对君主的命令百依百顺,哪怕是君主让他死,他都毫不犹豫。”
“我曾恐惧你也会成为这样的人,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冷朔撇开头,他知道他说的那个人,那个人为先皇平清帝效忠,哪怕最后平清帝先他逝去,他也依旧用命守着北燕江山,只因为平清帝临终前那最后一道命令——
——朕要你护住北燕万里江山,辅佐太子称帝。
——至死方休。
他是平清帝身侧最忠诚,也是最锋利的刀剑。
要说最疯的,还得是北燕的平清帝。
因为他培养的那把“利剑”,是他的养子——
——五皇子,许倾故。
民间传言,五皇子许倾故是平清帝一次出游时捡到的孩子。
平清帝将他一手带大,手把手教授文武,先后封他为五皇子和武王。
许倾故虽不为太子,却受到了连太子都未曾拥有过的宠爱。
冷朔从小在宫里长大,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那个孩子站在平清帝身前,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起来的样子美得让人挪不开眼,那时冷朔就在心里想。
他长得真是倾国倾城啊。
长大后,两人有幸见过一面。
那天是深夜,冷朔接到平清帝的指示进宫,具体是什么事情,他已经忘记了,因为时隔太多年,他忘了。
但他不管多少年,都会记得那个少年的身影。
许倾故背着手站在平清帝的身侧,微微低着头,长发低低垂在身后,脖子上有一圈细细的淤青,已经发紫了。
中途他抬过一次头,视线正好与冷朔的对上,那眸子漆黑无底,带着兵器的冷意,,蒙了雾,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那时就有些担心。
离开时他下意识向后看了一眼,许倾故被平清帝轻轻拉到身前强迫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那时冷朔才看见,他手上用长着细密倒刺的细链绑着,衣袖上沾着血,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平清帝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一时间愣了神。
那时许倾故回过头,视线再次对上,他的眼尾泛着红,嘴唇抿得很紧,却没有哭,眼底还是没有任何情绪。
再后来,平清帝逝去,许锦书登基,因边疆的战争拖了很久一直不胜,为鼓舞士气,便亲自前去,冷朔随行。
刚到,要求负责的人来接见,参谋惊恐地颤抖说负责的还在战场上,两人便站在城墙上去看。那一战两军打得格外激烈,无数士兵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明明有那么多人,可冷朔却穿越人群,一眼就瞧见了他。
他手持两柄短刀,灵活自如。
战争就这么僵持着。
没多久,他回来了。
许倾故低着头呆呆地盯着沾着血的刀刃,片刻才上了城墙。
他没有跪。
冷朔印象极深,不论参谋如何给他使眼神,他神色都淡淡的,没给他一个眼神,自顾自站着不说话。
直到许锦书问他为何不跪,他良久才回答。
“你不是他。”
“所以我不跪。”
他说完,在没有开过口。
许锦书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抬起头,不知礼数地扫过两人的脸。
在那一刻,冷朔才看清他的眼睛。
许倾故的眼睛生的极为漂亮,可那眼神极淡,眼眸漆黑一片。
他的神色间透出冷淡的散漫,无欲无求般,仿佛是神明居高临下俯首众生互相残杀时的冷眼旁观,他脸上的血衬得他的皮肤愈发惨白。
许倾故侧头瞟了眼城下为他擦拭刀刃的士兵,不论许锦书如何说,他都不再开口。
平清帝的年龄不大,捡到许倾故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许倾故的年龄是所有皇子里最大的,可因为是在宜王出生后才封的,所以排在了第五。
冷朔面色如常地站起身,敬予帝已经走了,他轻轻摊开手。
雨过天晴,乌云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人间,湖面反射出粼粼波光。
阳光洒在冷朔手里那张微湿的信纸上。
“冷朔,你有你的信仰,你有你的信念。我请求你不要像那个人一样,失去自主意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你和他不一样,他是孤独的,你不是。”
“所以,怀着你一直以来支撑着你的信念走下去,你的痛苦迟早会消亡。”
“这一切的达成,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是……和小时候一样蠢……”
冷朔难得地笑了,他虽长得不如许倾故那般惊艳,但依旧美得动人心弦。
“又不是你写了,我就不会死了。”
水珠划过脸颊滴落在纸上晕开,冷朔抬头,视线划过刺眼的太阳。
“没下雨吗?”
“我这是……”
“哭了?”
冷朔愣住了。
“原来,我还会哭啊。”
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这种感觉的出现,时隔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