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夏天是一种动物,七月初旬则是它生命力最旺盛的壮年时期,总是躁动不安,摩擦出一片火花;抑或是嗷嗷地怒吼低吟,无时无刻不宣告着它的存在。
这是一个小巷口,狭窄的路硬是被抹上了水泥和沥青,还抹得不大平整。边缘翘起的石板,踩过会嘎吱嘎吱地叫,你别说,声音还挺清脆悦耳的。碎石的缝隙里会间断性冒出柔嫩的翠绿色小草,染着阳光的色泽,可以为此精心作一篇应试作文。
陆弘泽的鞋触碰到这种路面,鞋垫的柔软作了缓冲,感觉像踩到撕烂的衣服的毛边上,随后缓缓地停住了脚步,半回头张望。
“好慢啊。”
“是你走得太快了吧。”陆婉濛微笑着说。弟弟此时已经和她一样高了。她刚本科毕业,已经通过考试直升读研,暑假时光便无学业的困扰。男友虽是在大学认识的,但是同乡人,于是决定回老家来操办婚礼。不过此刻她很清闲,和初二的弟弟和小学四年级的妹妹一起随意散步,可以算是断层的年龄差距呢。
妹妹芊羽富有活力,扎着两个圆圆的小丸子,双手张开像飞机的平衡翼,冲到哥哥身边。弘泽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的……”
忽然,沉闷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和谐的氛围。
弘泽略一回头,恰好与一位一米八以上的虬髯大汉四目相对。
他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对方:身上有纹身,光着膀子,用手剔牙,很没有教养的样子……还挺年轻的,大抵二十来岁。他们都略微眯起眼,目光中透露出一种无礼。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他们的目光里,陆弘泽便可以窥探出他们的本质并非善流。
他们住在一个小县城,虽然不是乡村,购物之类的基础设施也很齐全,但治安,尤其是这种老巷子,并不是那么完备,但也没想到碰得上小混混,算是他十四年人生第一次。
他下意识站到了姐姐和妹妹的前面,机警地观察四周;此刻,又有两位穿着裤衩的大汉静静地拦在了前面。
“是被前后包抄了吗?”弘泽紧一咬牙,攥紧了拳头。虽然他没有系统性地学过任何武术,是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也不打架斗殴。但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体育成绩亦名列前茅,如果和普通人干一架说不定能占上风。但跟小混混……还是三个……
不管,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从后面走,你们过了那个混混就快跑,别管我。”他轻声对婉濛和芊羽嘱咐道,强迫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控制自己的语音语调使之镇定些。他可不能先慌了。
“这时候耍男子汉气概……”姐姐担忧地说,抓住了妹妹的手。三人暂且缓缓地往后退步,但前面两个混混中左边那个率先凑了上来,一笑露出一口黄中带黑的牙齿,像发霉的奶酪一样,让弘泽不由摒住了呼吸。
“小兄弟,借我点钱呗。”混混的声音像通了电一般低哑,口水沫沾在嘴唇上,弘泽的手握得更紧了,按捺动手的冲动,觉得这个时机直接揍上去也不太妥当。
“这小巷弯弯绕绕,找了半天呐。你们搞什么分散行动……”
忽然一个清脆的少年的声音闯入,打断了这对峙。
混混眉毛一扭,冷哼一声,略抬起头,眼睛在一瞬间睁大,随即迎面一片青紫淤痕,往后重重摔在地上,勉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右边的混混又惊又疑,正抬起手但从胸口挨了一击,向前扑倒在地。
弘泽惊愕了刹那,那个身影如闪电一般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终于看清楚了——一个黑色的带鞘长刀,纹着金色的图案,斜斜劈下来,打倒了第三个混混。
第一个混混正支楞着站起来,面相显得更加恐怖了。直接向前面的婉濛和芊羽冲来,弘泽立马拉着二人闪开,也打算一拳送给那个可恶的混蛋,但长刀少年更快一步,如一阵黑色的旋风跳跃着从上空砍下来,正中眉心,使那混混再度倒地,站起不能。
他速度之快,身法之娴熟,刀技之精妙,非常人能及。宛如游龙,跳跃腾挪在这狭窄的小巷间,三个混混倒是毅力顽强,总想站起再斗,却总在一瞬间被少年打趴下;有时弘泽也意识到危险,想要出手,却也抢不到机会。连少年的正容他们也看不清楚,不过是夏风中一个略模糊的轮廓。
真是惊人的能力!弘泽在心底暗暗赞叹。
与此同时,警笛声渐渐响起,由远及近,宣告着结局的胜利。一侧墙壁后的阴影中,有一个短发少女悄然转身离去。
“可恶。”混混低吼道,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另一个机巧敏捷的身影迅速掠过,只一腿踹飞混混,随后优雅地伫立原地。
是一位穿着浅蓝色的衬衫的女子,紧身的裤子凸显小腿的肌肉线条,纤细的腰部皮带多围了半圈,袖口绣着盾牌样式的警徽,干脆利落地伸手出示手册,昭示了她的身份。
若观察她的相貌,是略浓的眉毛像两条粗硬的斜线画在明丽的柳叶眼上方,纤细的睫毛仔细镶了一圈绒绒的短边。嘴唇略薄,虽不鲜艳但红润。皮肤不算白皙细腻,但是健康的暖色。下颚略尖的瓜子脸,修长的脖颈,过于高挑而充满肌肉的身材……真是一位标致的女警呢。
不过那扎得很高而只到下巴的双马尾则更显得伶俐可爱。
“她呢?”女警一开口,便是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让弘泽无从回答。
“哎?真不见了!”这时,弘泽才看清楚少年的相貌,非常年轻,十一二岁,肤色略黝黑,骨架比较小。他眼睛闪闪发亮,滴溜溜地转,往墙壁后打量。
“她比你快一点……算了,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总是出事儿。麻烦你们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打理就行,先回去吧。”女警叉着腰老练地说道,少年点点头,便回身走。他轻快地穿过小巷,几次绕行,发现有另一群警察在搬运一伙儿被捆缚起来的小混混。
“这就是那家伙的杰作吧。”他喃喃道,耸了耸肩。
为首的男警察看见他,便打了个招呼:“小肖同学,有劳你了,并帮我和小遥道谢!”
“蔡sir,收到。”他微笑着冲蔡警察敬了一个少先队礼。
“你小学毕业了吧。”蔡警察摸了摸他的头,“很快就会成为共青团员了。去哪里上初中?”
“一中。”
“很厉害嘛,跟小遥一样!你就有靠山了。”
“去学校又不是去打架的。”他偷偷凑近蔡警察,随即小声地问道:“你跟青姐怎么样了?”
别看蔡警察二十八岁,警察也当了五年了,感情方面仍然青涩得很,登时涨红了脸。
“还没有。”蔡警察的语调显然丧了下来。
“别灰心。”他虽然才十二岁,仍然故作老练地拍拍蔡警察的肩膀,潇洒地转身离开,“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这是什么油腻的回答。”几个小时后,听少年叙述的唐靖遥正端着咸水煮的白菜心,用蓝色镶边的瓷盘子盛了放在桌上。
“好伤人啊。”
少年的名字叫做肖安,五岁时父母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后被师父收养抚养长大。现在正在师父的庙宇里享用晚饭。唐靖遥虽然更晚入师门,但年龄长他两岁,所以勉强算师姊。方才的双马尾女警何青,年纪二十六岁,是他们的二师姊。师父有心历练靖遥和肖安,何青于是把拦截一些小混混的任务交给二人。
“话说你怎么早退啊?”肖安问靖遥道。
“我听到警笛声后才走的。”短发少女耸了耸肩。“而且你不是应付得挺好嘛。更何况,有熟人在,不太方便露面。”
“熟人?”肖安惊异地道,“那两女一男你莫非认识?”
“那又怎样。”靖遥把筷子递给肖安的时候因不悦回手躲避了一下,肖安前倾身子进攻,靖遥略一闪身后将筷子还给了他。
师父不由得发出轻快明朗的笑声,引得二人都回头把目光看向她。
“你们的关系,真是好了不少呢。开始吃饭吧,辛苦你了,遥儿。”
“这个蒸肉饼怎么用番茄做啊?还没有马蹄。”肖安往盛在一个小碗里的肉丸夹去,尝试后吐槽式地说道。靖遥则反驳:“你知道马蹄多难剥皮吗?下次请你来做。”
“对不起。”看着一秒认乖的肖安,靖遥更生气地撅了撅嘴,闷头吃饭不言语。
唐靖遥平日里住校,虽说家里有一套房子,但经常来师父庙里帮忙做饭,以报答师父教导之恩。肖安更是师父一手养大的养子。师父是位年过六十,眉目慈祥的尼姑。虽说信奉佛教,日日吃斋,但觉小孩子家正长身体,往往单做一份肉菜给肖安之属吃。她最擅长刀,刀法精妙,又菩萨心肠,要求徒儿不准将利刃出鞘。平日有时间便督促二人练功,常常教二人各色招式,使这两个童稚未脱的小孩子,虽然在武功高手中只能说是二流人物,但应付三四个八尺大汉毫无问题。即便是招式身法都学全的何青,有空也来请师父指点一二,以求进益。
她一直以她的徒儿们为傲。虽然他们可能性格各异,但都是对社会有用的人类,她这种研习刀法,闭关修炼大半生的老婆子,也算对这个世界有点小小的贡献。她也深切地希望他们成人,成才,成材。
但是……
“最近我可能教不了你们了。”她吃完饭后,将筷子搭在碗沿上。
“为什么呢?”靖遥疑惑地抬眸,师父平和地微笑道:“我要去探望一位老朋友,可能年底才能回来。如若我走了,住在这没有安保措施的荒山野庙对安儿来说也不安全。可以让他住你家吗,遥儿?”
“只要他不捣乱,没问题的,师父。”靖遥答应的同时用震慑性的可怖目光看着肖安。
“师父,我能住酒店吗?”肖安趴在桌子上像扁了的气球,蔫蔫地问道。
“实在抱歉,没有余财。”师父笑眯眯地道。
师父就是这种奇怪的爽朗的地方非常可爱。
“请别以为住我家里就是免费的。”靖遥也严肃地对肖安说道,“虽然不用你付货币地租,但请你付劳役地租。”
“这是什么奇怪的专有名词?”
“预习的九年级上册历史书知识。”
“麻烦你翻译一下。”
“你要承担一部分家务劳动。而且你现在也应该去洗碗了。”
“还不是你在这里说话……”肖安不满地嘟囔着,端着盘子走出用餐处后,师父眯着眼托着头道:“不好,听你们说话说得太入迷了,还有事情要交代就没说了。”
“十分抱歉……”靖遥轻声说。
“不用不用,遥儿一直都太客气了。明天我要动身,今天得先收拾行李。待会儿你们大师兄会来,你应该还没见过他吧?我担心青儿太忙,他刚好回来操办婚事,我就托了他跟进你们的练习,有不会的就问他吧。麻烦你待会儿转告安儿。”
“ok。”靖遥轻快地比了一个手势,“需要我帮师父一起收拾吗?”
“不用了,不然由谁来转告呢?”师父摆手拒绝后走出餐厅。
“那……我去擦擦桌子吧。”靖遥端坐着自言自语道,便也回身去取抹布,来到水池前,正见肖安在洗碗。
“真是勤劳呢。”她夸奖一句后便用水冲了冲抹布,一面拧干着,一面将师父的话转告给肖安。
“真的吗?他超厉害超帅的哦。上次见还是半年前呢。”他惊喜地说。
“是吗?这增加了我的期待值。”靖遥欣然。
“不过……你那抹布应该都没水分了吧?”
“是啊。”
于是靖遥再冲了一次水。
洗完碗后,肖安与靖遥共同乖巧地坐在桌子前。靖遥正在写练习册,肖安本来想打游戏,被靖遥“温和”地阻止后便乖乖地写了练习册。分针悄然地转着,空间陷入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柔和声音和笔尖移动轻微的沙沙声。夜通过小窗渲入屋内,一捋月影单薄地贴在地上,隐约闪着洁白的光,像透明的丝绸一般奇妙。
半晌后,一个急切的声音打破了宁静的氛围:
“大师兄还没来吗?”
抬眼,正是换了便服的何青,穿着休闲的牛仔裤,大踏步进来四面张望。
“青姐。”肖安平静地说,“大师兄回来是办婚事的。”
仿佛一道惊雷划过青黑的云层,有什么物质在巨大的力量之下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