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寒冬迫在眉睫,对于刺骨的现实来说,最令人郁闷的是以期待之人了无音讯的焦灼,畏惧寒冷者便将身体不自觉地烘热,哪怕是娇弱的身体,也会时常眺望庄园大门的铁匣子,一指空隙而扁平的长条状口,掺着零星积雪。
漫长的等待以后,母亲发现她的女儿时常站在庄园门前伸懒腰,披着厚重的貂毛披肩,即便有时大雪,也总会化身雕塑,渴望将一切白凉披在自己的身上。
日子似乎变得尤为漫长。
“你似乎很喜欢眺望。”
“那是——因为有些东西迫在眉睫。”自上次不再见面以后,她的声音不再高挑,永远停留在童稚与成熟之间的糅合体,唯一可察觉的是,她不再畏惧能够冻抖自己的烈风,倒呼出一口暖气,“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果……”
“如果他的血还没流干。”
考奈薇特拾起一片雪,不知什么时候,人偶也能显露脸色的时候,她看起来更加似被缩小的人。
失落逐渐蔓延之际,急切地马蹄声从庄园门前踱咯,随后沉重一蹄,扎实入土。
送信员一通喘气,“您是拉兰诺斯的娜莎小姐么?”
“是我。”
“从前线来的,这封信似乎有两套纸,因此很厚。”他特意说。
大小姐双手接信,似婴而携,“十分感谢,你日安。”
“您也日安。”
经过一番周折后,就连信使亦要徒步牵马离开此处。喘气之时还不妨打嗝,一通咳嗽之后就往镇上方向走了。
“是不幸的信么……”当娜莎蹲下来的时候,紫衣小腕也能用手触到这封信。
感受片刻信重之后,陶瓷脑袋悠然摇头,随即集中精神,眼瞳也明亮许多。
“不像,这里还有哥哥的名字,还有小白桃!”
“他们都在同一支队伍里。”
娜莎一语完句,忧虑逐渐丧失,兴奋溢于脸表,“都是幸运的,都很好。”她在这段时间反倒不再想着丝带编织的镣铐,蕾丝系成的囚笼,往日暗自恐惧的回忆被笑容所掩盖,当信笺置在手掌心时,便傻笑起来,一直持续到自己岔气为止,当蜡印被折成两半,沿着折痕打开,里面的确还有一封信,兄长的笔迹在外边包裹着内部的一张,看起来还染有血渍。
“那……”她不敢想,另一封信没有蜡印,边沿的红印像是要烧尽少女的期待,“拉特利耶。”
“既然如此——”趁亲妹的恍惚,一捻夺过置在信中的信,迅速摊开,头一次看到如此细腻秀美的字样,“这不是霉叶白桃的字,有幸运的地方,又有不幸的地方。”
“哎,幸运的是什么呢……”
“我瞧瞧。”她完全能胜任读书的工作,自然对信的情感也能体会,“以下是信里的内容:你还想我吗?”
“想,非常思念,在栅栏门前每一个早晨都守候在身边。”
“咳咳,貌似有些不大矜持呢~”
“他不在,我心里总觉得缺一条血管,脑子里少一勺肉。”
大小姐及时转身,站在考奈薇特的背部,领她坐到玻璃亭,窗帘的银丝麻绳解开以后,帷幕之内的一圈仅剩两席少女坐落的椅子。
她们将信交换阅读,初冬的闲暇时光就从前方的文字开始,娜莎总有一种碎碎念的毛病,喜欢细声念憧憬的文段,仿佛能从字里行间听到人的原声:
“娜莎可知道我走过漫长的路途?
眼见的不幸比我肉体所得的伤痛要冰冷刺痛,我的确流血了,因此托我的朋友代笔,勿要焦虑,痊愈之日已经不远。自十一月四日风雪粼粼,白日雪狐从云层上峰掠过大地,因此阴冷呼啸汇集在闵斯以北,几近磨蚀所有希望。
我们接到连长居塞林的任务,为此奔波好一段日子。在这段时间,我怀念故地上的床褥,可惜未能如愿,就连躺在床上都是奢望,时刻都要警惕。
我偶有歇息,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我就拿起纸笔来写信。我很少做梦,偶有梦到汝的脸庞,醒来却十分失落,一来二去彻夜难眠。如果你睡得好,我就没有大碍了。当然还一样一件事,这放在结尾也不为过。对你来说,战争是遥远的故事,甚至很不讨喜,没有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就足以感谢。在酒馆的荒唐事前,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清白的,在跨越边境,投身以戎的时候,我暂时忍受不必要的指谪,自从参与会战前后,不安莫名剧增,被掀翻的躯体,砍断的手脚,被切断的头颅和下巴构成了我为数不多的梦。
这些精神蛇毒让我饮落也无妨,可我从王国内部听来的荣誉,却越来越寻不到其踪影。我经历了多次追捕,在探图之后与队伍完全失去联系,因此这封信发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本月二十三日,我躺在伤兵营地上不足三日就回归队里,其他的感觉毫无意义。我鄙视连长,唾弃所谓王师风范,因为精神如今都不再了,时常自感惭愧,我发誓从不犯下若干罪行:杀人放火劫掠平民,奸淫妇女强占民宅,这些都与我无关,但为什么我会与他们为伍呢?为什么我感觉上级从未能付出信任?
最后,那就只有你能寄托我的这份苦闷了。爱是不会消退的,但我内心亦有着对世俗不可信任的因素,你依然能信任我,但即便你已经有别的方向,爱也不能被抹去,我能将其咽在心里,尽我能做的,并不会离开。
您真挚而亲密的朋友
拉特利耶上”
“可未免太凄凉了……”长女倒是从两封信看到截然不同的态度,若沾落鲜血之修辞令人紧握荆棘藤,随即一顺而下,另一封信看起来就相当缓和,战争似乎只是郊游作乐,“你看这封。”
大小姐愣是被揉肩几许才懂得抽离。
“什么?”
“你再看看这封。”
除了怀揣不安以外,娜莎没能从另一份信得到相当的喜悦,近枯萎的花难以鲜润地展开第二次,纸张明显触感细滑,字迹亦与刚才的朋友不分伯仲,“不对。他的朋友……如果遥望乡里村镇一带的话,没几个识字的,城市中来应征入伍的人,处境亦很艰难,字迹多数不会工整。”
“试看兄长的信~”
萝莉亦开始碎碎念,装着亨利的口吻行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拉特利耶被遣去探图任务,的确是一桩倒霉透顶的差事。我亦私下找过连长居塞林,也不好说他有没有私心特意‘流放’拉特利耶,但正就他们出发后下午,其团部收到上峰的命令,命令迅速撤退。他的说辞很干脆,当前连部无力派出人手。”
“换句话说——明面上是意外,实际上是顺水推舟。”慵懒地伸展肢体,她开始感到怪异,一直以来,无论夏日灼热之息飘扑其身,还是冬日茫茫寒风刺隙,了无所谓,但不久,躯体不受舒适,她头一猛地呼气。
“怎么了?”
“奇怪,刚才还……现在感到不自在。”
考奈薇特丝毫还未察觉到自己的衣服貌似还是夏装。
但她不自觉地磋磨手掌。
当娜莎拉开亭帘,亭门咯吱作响,烈风无暇待人,一有空处则攥着流动的势头,扎入温暖的巢穴,湍流徐徐拨发,扰攘珍珠碾碎沾染的本色,小唇浮出水汽便迅速在半空中瓦解,唯独正要走的时候,桌面的异动从耳勾勒直至全身,只有一席支吾不清的话:
“娜莎……是冷啊……”
毫不犹豫地来到仰倒在地的紫色绢棉身边,陶器不断发抖,大小姐将她抱起,发现比往常要重很多,则预料不幸所至了。
“你别吓我!”同样不大冰冷的手掌抚在考奈薇特的关节,稍微上抖发力,如母亲抱自己的孩子般。
娜莎走路一向不问脚下,到慌忙之际落在地上的信也不顾,也一并踩踏,不出十几步路则回到自己的卧室,后觉才发现思念的媒介也陷落了,又飞奔出去,抖擞之后又将它们辗转找到,望着被鞋印脏污的纸质,心中莫名失落,等回到卧室以后,烈风又至,将还没关门的房内草纸吹得到处四散,不禁念叨令人烦恼的力量:“都没什么的。”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唯独发现一张字迹不算圆滑公整的文字,一开始还以为是考奈薇特抄写的文章,便把它收在裙腰背后的小口袋里。娜莎等一切都做完之后,又回到长姐的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被褥盖在她的胸前。
“我看起来像是拖累你。”
“哪有的事。”怀揣着依靠对方的心,已经相知相伴七年之久,望着窗外鳞瓣飞扬,略过窗户的情景,眼里点滴沙烁含眼皮背后,在泪腺处揉蠕,感觉一切放松之时,合眼便使得睫毛湿润,“我眼睛一向不太好使。”
“我们没有大碍,不至于颠簸偏离。”另一只手仰着手背靠近其妹的脸颊,“我天生就是来陪伴你的,不快的时候想落泪都没有机会,现在躲在被里就不觉得想颤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听完这些话,内心的委屈全由心里翻倒出来,娜莎从未想过这样的念头,“扪心而言,这是对你的背叛,从未让心灵有过荒唐的答案。”
“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祝福了。”考奈薇特为妹用手指兜住湿润的痕迹,“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哭。”
“因为我怕你死……”
“不明白,死亡对我来说是会经历的事吗?”
娜莎极不赞同,据身心的意愿,头发团团将自己厌恶的想法抖到发梢外,“不,永远也不会。”
“恐惧的根源绝不是因为这个,还有新的理由吗?”
“我该怎么说?试想一下,你永远都不会醒来,也不会动,不知道自己会睡多久,我担心就是这样。”
“那睡眠是否趋近于死亡?人睡觉就会死?”
“不。”娜莎的内心永远在拷问,沉重无法解脱,指着外面的大雪无力地诉说自己的忧虑,“我只是觉得时常的恐惧围绕在我身边,对兄长如此,对朋友如此,对你,对拉特利耶,对薇若妮卡,对母亲,对父亲。我不喜欢被落在原地,你知道庄园门前的凝视意味着什么吗?”
“我感受不到,但我知道你的窘迫,亦很担心,很不自在。”她扯出萝莉锁骨间下滑的发条项链,幽光在逐渐灰暗的卧室里飘逸,才好放手,向前凝望,“排除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的约定,我想有自己的想法。”
“那当然能,只要你想,我什么都能咽的下去。”
“但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除了一点——你。”
“不能只有我,也要有你自己。”
“不重要,我能感受到自己似乎仰仗一些东西而活,除了你,我对不自觉的舒张自己爱好?自考试以后,我常常沉迷解构遗留的习题,很奇怪,一旦我做出选择,只要是正确的,突然的愉悦泛滥在自己身上。”
“除了这个呢?”
“下棋,每一次抉择都会感到身体从紧而松的愉悦,这当然和你一起翻书不一样,像是在喝下糖的绿茶。”
她们的目光又放在桌上的盒子,是银色水浪雕花包裹八角,在顶面绘着红色骑士与白色骑士驰疾奔走,向对方拔剑挥砍,摧折骑枪致人死地的古代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