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随着笨拙从不可数的方向袭来,脚上的冻淤血给予沉重的负担,酥麻接踵而至,以至于之后的格挡与之前意志坚定的模样大相径庭。
弗里德里希对当前的对手和敌人,也不禁捏一把汗,“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不会逃跑……”
哭泣的不是懦夫,而是正面站在他面前的俊男子。
子爵从容招架查茹兰特先生的所有招式,但也深知剑刃所在,劲道似乎有受控的刻意感,屏息注意对方的招式,即便是先前的谋划,也逐渐变得条理混乱,只要剑尖如羽毛笔般乱画于纸,就不算是真正的切磋。
“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以至于让你深感绝望?”子爵要结束心中的紊乱所在,他加大力道,迫使拉特利耶一定要保卫自己,坚信对方仍有一战之力。
事情果真如弗里德里希所想。
“凭何缘故我要讨取人的生命……”
他奉谁的命令战斗,完全割裂于周边人称呼的口号旁,质疑在此时变成无用功。
除了生命,他找不到再奋战的理由,于是拉特利耶的打斗意志变得顽强起来,即便被中队长逼到圈边,也只能施展自己的啄击,有那么一刻,就要划开中队长的肚皮,对手当即反手由下格挡,剑尖指天,略微倾斜,划破了拉特利耶的手掌。
染血之手顾不上刺痛,但不一会就疼颤难忍,仍要奋力一战,精神高度紧绷,承受之痛比会战时候更艰巨了。从多路方向戳刺格挡,反向挥砍对手的攻势,挥剑之速一度找不到出招的原位,眼神无法聚在几条虚影上,同走马灯一比也快接近原速。
所见虚影只有一条路是真实的,弗里德里希就从剑痕之中完全别开下一次要出招的方向,随即推压施展的空间,直至手腕留白。子爵的剑于是疾驰挑破近手筋的一处,迅速拉拽,本就暗淡的血液迅速分明,直到最后一刻,拉特利耶还想戳刺一件,也被子爵压住手臂,轻掠白衣,手臂也落下红痕。
白桃的茎叶和所系的枝干被砍断了。
最长的一根与桃蒂系在一起,剑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包含疲倦的身躯柔抚完全乏力的血臂。
“若是惹得你不高兴,就取走我的性命,为他们报仇吧。”
冷淡且绝望的话让龙骑兵们叫嚣,“杀了他!”
“不!”
弗里德里希没有必要,自己的心灵也不容许杀俘,“这并非决斗,而是切磋,伤了他的手,是我一时横下心来所导致的。”
“你说,我们还有战斗的必要吗?”
所有人听到拉特利耶的讨问,都逐渐冷静下来。
“我也是因为被诬陷杀人,才流落到这里,参军的时候,我不是刽子手,但现在我是——我反倒成罪人了。”
查茹兰特用自己蹩脚的洛拉尔堡方言,缓缓向众人道自己的心,哪怕万般惭愧,他知道一切逃不过墨利乌斯的全知,由不得忏悔,“哪怕因为骗子把我胁在这里,执行残酷的任务,我对其一切表示极度抱歉,我……没有欺压你们的乡里人,都没有……”
为人惊惧的一幕,所有人拥蹙在倒卧在身边的剑客身旁,中队长命人替他包扎,并用自己的药油敷落伤口的边缘。
离得最近的,便是冒着危险也要与他一同出入的伙伴,此时顾不上被杀头的顾虑,唯有用身体撑起它的背部,还一度被骑兵们以剑示警,都没有怕。
“好吧,纷乱的年纪,纷乱的时间。”子爵拾起他的剑,用手帕擦干流淌在他体内,战斗的血,尚有一丝温暖,“坚毅的人,勇敢的人,智慧的人,关怀的人,狂热的人。刀枪不会落在这群人的身上了。”
“他怎么办?”路德维指着陷入几近晕眩的拉特利耶,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刚熟两三月出头的青年伤者身上,“要知道,我……”
他长叹一声,众人也都默不作声。
“怎么刚才还要嚷着杀他的人?墨利乌斯不长眼睛是吗?”中队长瞪着一群怒气已消的人,没有再行训斥。
瞭望一通周围的环境,再越过一条河道,就是己方的营地了。
手中的剑刃反过来向着自己。
“先生们,朝剑柄末端方向前进。”
弗里德里希另所有人骑上马,将所有人都押解到附近的驻扎点,那靠近明谢河,正是当时明榭特交战地不远,远处眺望,当初普兰卢茨人强攻不得的地方,浓密的森林隐约可闻埋藏于冻土下的腐烂味,战役两个月以后都还觉得河流水质怪异。冬日总是令人感到迷茫,不见斑斓色彩,被剥夺的活力藏匿在无数个树桩和洞穴里。它仍是美的,细细咀嚼无法数清的雪色,不用舌头,而是用耳朵,用眼睛,用肌肤,在此之间,行路队伍居然默认了这一做法,话便不再纷至沓来,在填料已经为其净化眼前的幕布时,心里想的都是各自的油画,冬天与夏天。
剑不轻易拔出,枪也没有装填,它们达成了静默,抱有相同的温度随行。
到达营地以后,那有一整个中队的骑兵,约一百号人,弗里德里希告诉被俘的小豆丁——寄希望于逃跑,就绝不能活命。
子爵不怕泄密,“这是一个中队,但森林旁还有一个中队,沿着河对岸也有一个,近上游位置还有一个。一整个团——数百人可以陪你玩抓迷藏,一旦被捕,立即枪毙。”
话还没说完,在对岸则有一重阴影,无数的蓝黑色麦粒被斥候们所探寻到,斥候疾马而寻,落到弗里德里希身边,靴跟掘地,“长官,我们前方探马来报,一个中队的骑兵正在打击我们的弟兄。”
“是第三中队吗?”
“是。”斥候明确自己的身份。
助手把望远镜递给弗里德里希,打算查探清楚,就在五分钟前,阴影在地平线上拥蹙一团,等到他的眼睛透过凸透镜朵颐全貌,立即脸色大变,并非是自己的队伍,而是一伙枪骑兵,冲击之迅速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真是倒霉。”埃特乐尔子爵命令手下所有人——一整个中队的人来此集合,随后通知团长,他当下见到的一切事情如此不堪一击,并请求支援。
拉特利耶并不知道敌人的慌忙,直到好一些了,能够见到周围不再棱角模糊的时候,能见到手臂近手筋被缝上很大一处,长三四弗捺左右。伴随小雪再临,他从马群之间的缝隙咪一眼,只见到乱成一团的影子,远方的喧嚣尚且未能入耳。隐约能听到激烈洞彻河对岸的白色原野,凛冬来得更近些的时候,马蹄声隐约可听,越来越多慌乱的骑手动辄桥岸徘徊,甚至俯身下马,要么翻滚落地,要么跳在马下放枪,但中枪者寥寥无几。
弗里德里希看着怀表,才不到五六分钟,中队堕河的人被枪骑兵一拥而上,掩杀的骑兵同样下马射击,并轮流突进。
“我们失败了!”远方传来令人惊碜的消息,其中一个龙骑兵从河对岸赶来,正落倒在弗里德里希面前,左手持剑撑在地上,右手瘫软,肩上中枪,腰边也中了一枪,子爵亲自下马扶起他,副手也在身边扶马,他吃力地说:“蓝色的骑手,他们冲击的速度很快,似乎是有备而来。”
感到诧异的中队长再度用望远镜目探,脸色苍白,“不对,啊……”
将望远镜递给副官之后,也感到不对劲,于是请罗恩肖茨男爵来看,点头之后,由不得拔出剑来,“我看今天长官能替我准备棺材。如果没猜错的话……”
埃特乐尔子爵和罗恩肖茨男爵得到一个结论:
“王家蓝色火枪手的一个中队席卷了第三中队。”
小号声越来越近,三拍式的进攻曲之后,另一支王家蓝色火枪手中队也从森林一侧出现,排成三行出现,骑枪如浓密的蓝色荆林,刺破一大片白瑕,从左侧的中队旗帜是竖旗,一如古帝国样式,旗尖是代表王家的狮鹫,旗面绣上王室铭文,以及每个王家火枪手团的格言,只有左上角到右下角对角线才写着中队的数字,是第二中队。
“是……”
拉特利耶简直不敢相信,他以手头上旧有的记忆和情报,记得塞拉吕耶和娜莎的兄长所说,是在第四军的麾下作战的。
又过了一会,从森林渐出的团部——龙骑兵的第一中队赶到当前的位置,团长刚来的时候,所有人反倒不希望他赶来。
“啊!桥失守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群中如是说,如灰烬熄灭,一切的斗志化为尘埃,撕碎的尘埃又融落在半空中,在冻土里感受不到温感。
斗志看来与尘埃都是等价的。
他们的剑感觉不再锋利,他们的勇气被无限钝化。在天蓝色丝绸棉块的突破下,普兰卢茨人望风而逃,大惊失色,仿佛一股强烈的暴风雪块让骑兵们刮之马下,帽子被弹抖,衣服皱乱不堪,飞来的镖状、棱状、刀片状冰雹打在骑兵的脸上,斑点落在雪面,如今也像是失落的耳朵挥洒的那样。
“整理队形,准备冲击!”子爵在出发前望着拉特利耶,“如果我们被击败,你们就会自由。”
弗里德里希从容不迫,对这群不及十七岁的青壮从戎者,仅是呵气就走了。
“墨利乌斯保佑,愿普兰卢茨不败。”作为中队长,他只能命令部队前进,而不是劝说部下退缩,必要的鲁莽不能算是失职,身上还有几分老贵族做派的自己率先蹄步,听着马镫和背后的步枪、剑鞘、水壶的抖咯声出发。
“愿普兰卢茨不败。”整个中队也跟着长官所说,以号声慢步行进。
随着悠扬的话末,飘到远方的时候,在东南侧的河流拐角,也传出厮杀声,不久,弗里德里希的中队向桥边冲击的时候,河流的另一段尽是哀鸣和呜呼,流窜出褴褛歪帽、沾染血沫的自家弟兄,好十几个都逃了,鹰嘴从荆棘群里露出,含着蓝莓的狡黠之容时,子爵也感到意外,自己根本就不能掌握当前的情况。桥上的卡宾燧发枪打击及时,火枪手们迅速跃之马上,不暇骑马的兵士在桥的另一侧给中队长的耳边嗖嗖,很快就倒下十来人。
桥的另一边对零丁伤亡不予理睬,除了做能悉心照顾的以外,火枪手第三中队趁着开枪的缝隙,从第二中队守住桥边的东侧旁边经过,全体号手便吹起小号,声音恰如其时,末日审判的来临竟如此迅速,丝绸块从缝隙中显着爪牙,以全速冲击。
龙骑兵受到极大的震撼,马也纷乱不安,已经没有前进的意欲,便打算侧身逃离,龙骑兵的步兵款燧发枪和各自个人行囊则变成累赘,骑枪们吞噬着主人的生命,啃食被落单的头颅和躯干,长剑削去传话的器具,留着半列牙齿,活着已成奢望,抹番茄酱的长节饼干落在刨冰里,被揪袖口和衣领的骑手,他们的道路不再清晰,撵到数十米才松手,之后的命运,就如同拉特利耶一样,接受落地蹒跚的凄凉。
当马群交界逐渐分明,散开的群聚俨然可见哪方狼狈,骄傲的胜利者举起他们的武器,动辄再度以快步靠近小团骑兵的时候,一哄而散的枯叶全都出现在荒白之地,再也没有逞能的机会,随即又鸣枪示警,打死落单者两人,连同马匹一并取回。
将近二十分钟的呼啸,四路出击的火枪手中队集结在先前敌人龙骑兵的占据地,拉特利耶对刚才的出击还没来得及窥见回味,就看到队列已然齐整的近卫骑兵在他们面前,团长德·萨拉冯(de Selavont)的嗓门倒不小,声声响彻沾染血色的地方。待到他们说完,拉特利耶也学着用同样的音量喊回去:
“那么,看在为国王陛下在同一面旗帜战斗的人的份上,能帮助我们吗?”
萨拉冯爵士转过身来,望向被手缚的探图小队,颇有风度地亲自前来,领他们来到跟前,在此之前没说过一句话。
他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被俘的同胞,“请你告诉我,是哪部分的?”
列兵查茹兰特说:
“在第二军,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居塞林部的五名列兵,奉命执行从闵斯边境到提阿南部的地图绘制。”
“奇怪,第二军已经撤退了,都半个月有余……”爵士以防范的姿态打量染血的众人。
拉特利耶的愤怒刻在脸上,“不相信?”徒步将近三个星期,对团部的联系中断,他们毫无音讯,哪怕是被剥夺了全部要绘制的地图,但脑子是清醒的,脉络都刻印在脑袋里,职责也是,他指着被断耳不久的卡修,缠带的血渍分明,“正是因为撤退,我们打死三个骠骑兵,也失去一只耳朵,难倒还不够吗?”
受害者只有一声叹息可述。
“嗯,好吧,感谢你们对陛下的贡献,对战局的贡献。”团长挥刀起落,他们手中的绳索全都断开,正当他还想说什么,身为长官的他听到一个军士的请示:
“我能说句话吗,长官?”
“允许发言。”萨拉冯会心点头。
“我认识他们,拉特利耶·查茹兰特就在这里,是瓦莱塔伯爵莱斯伯恩的书记官查茹兰特的后裔,我们是相识的,与我妹妹有不错的交情。他身边还有普利特和莫林,也都是他的伙伴。”
发言的正是拉兰诺斯的亨利,气色沉稳、眼神坚毅,他伸出右手,掌心向前,而左手持着骑枪,长杆搭肩。
散落在一地的辎重,唯有自己的一份已经无力拾起。
缠绕着流血的手臂,成为脑海中鲜明的标志,就是在此时形成的。
“我们……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只见得仍显瘦幼的苍白男子,被一群伙伴相扶左右,沉默之中也一并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