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缓缓地驶离了繁忙的黄浦江码头,喧哗的城市悄然没入浓浓的夜色中。甲板的尽头胡秋茹静静地望着远去的城市出神。
昨天,还在纠结该不该跟陆小梅去她家渡过这个令人无奈的暑假,此刻,已经登上了驶往甬城的轮船。甬城不是胡秋茹的家,她的家在山西同城。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家已经随母亲永远埋进了坟墓。
人的命运如同眼前起伏不定的海水,变幻莫测。三年前的她还是父母手中的掌上明珠,如今却沦落到无家可归。在山西同城胡秋茹家也算得上大户人家,父亲家世代经商,母亲出身书香,两位舅舅一位在京城从医,一位在上海教书。不曾想,三年前一场大病夺去了母亲的生命,第二年父亲续弦,继母大她九岁,从此,父亲心中的天枰失去了重心。
去年春节,在继母的怂恿下,父亲强行要她嫁给继母娘家的表侄。这个家已经容不下自己了,胡秋茹明白。于是偷偷给上海的小舅去了一封信,便以散心为由,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母亲在世时,每年都来南方小住,因外祖母娘家在无锡。再说近几年,父亲的生意也做到南方,小舅留洋回来又在上海一大学执教,来南方的机会多了。母亲去世第二年秋天,外祖母也走了,外祖父被大舅接去京城。
亲人们一个个离去,胡秋茹的心空了,枯了。来小舅家,她是考虑再三,大舅家孩子多,母亲生病时,大舅接母亲到京城看病,胡秋茹去过,房子倒很大,前前后后有四个院子,婆子、丫环一大群,但大舅每天忙于诊所里的事,无心顾及家里,全靠大舅妈一个人忙里忙外,现在又多了外祖父,怎么照顾得过来呢?
曾听小舅说过,上海有许多女子学校,去正规学校读书是胡秋茹的理想,将来可以为自己谋一个像样的职业。小舅家就一个儿子,六岁,小舅妈是上海洋行老板的千金,住的是花园洋房,进出有洋车接送。
小舅原本打算让她到离家近些的女子师范学校读书,胡秋茹一听没有住校,便执意要去郊区一所教会学校住读。她的理由十分充足,想学洋文,看洋书,将来谋职范围可以广一些。其实说到底还是觉得小舅家不如自己家,有点拘束。
教会学校规模不大,只有六、七个班级,学生清一色女生,除了教洋文的一位男老师外,其他都是女老师,学费也不高,吃住教会还能减一点。只是校规颇严,几点起床,几点熄灯,在校必须穿蓝布校服,不得佩戴金银首饰等等。管理宿舍的两位洋人嬷嬷更是古板得狠,东西没按规定位置放好,罚扫楼梯,被子没叠整齐,罚冲厕所。胡秋茹觉得自已不是来读书的,倒像是来做丫鬟的,在家里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
幸亏有下铺的陆小梅帮忙,才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陆小梅早她一年来这所学校,上学期因为洋文没有通过,重读才来到胡秋茹这班。陆小梅是甬城人,说话的声调像极了小舅偶尔蹦出来的日本话,大圆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好像什么都比别人大一号,包括身材,壮得像个男孩。虽然看上去有些土气,但人十分热心。
开学第一天就跟胡秋茹热络上了,陪她去饭堂、去领东西、去教室。刚开始胡秋茹还有些戒备,但很快被她的天真、纯朴瓦解了。
来学校第二周,轮到胡秋茹打扫宿舍,嬷嬷说桌子没擦干净,罚她扫厕所,吓得胡秋茹站在厕所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幸亏陆小梅刚好经过,二话没说就帮她打扫完了。于是俩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母亲从小教她诗书琴画打下的扎实功底,很快让她在班级里脱颖而出,第一学期门门功课优秀,尤其是绘画与洋文班级第一、第二,因此也成为学校的红人。就连平日里对她冷冰冰的嬷嬷态度也一百八十度拐弯。当然,最高兴的还数陆小梅,这学期她不仅顺利通过了洋文,其他课目也提升了许多。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陆小梅抱着她激动得快哭了。“秋茹,多亏你的帮助,我才能顺利通过洋文考试,如果这次再没通过,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见我哥了?肯定要被他骂死了,说不定还要上家法呢。”
“那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谢我干嘛。”胡秋茹淡淡地答道,轻轻掰开陆小梅紧搂着的双手说:“淡定…淡定,被嬷嬷看见又要挨骂了。”陆小梅紧张地瞧了瞧四周,还好没人,便拉着胡秋茹下楼去了。
陆小梅除了率真、憨朴,还健谈,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唠叨个没完。当然,唠得最多的是她家里的人、家里的事。她与她哥相差四年,父亲在她哥四岁那年因一次意外落水身亡,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她哥在她母亲去世后,由一位出家的远房亲戚在寺院养大,十三岁下山到城里大伯的铺子里当学徒,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陆小梅由小姨养大,从小与小姨相依为命。
“起风了,快进去吧。”不知什么时候,陆小梅已经悄然来到她的身边,并将手中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嗯,我觉得船舱有点闷,还是外面凉快,再等会儿吧。”胡秋茹见甲板上还站着许多人,便轻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