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在河岸边,河据说是淮河支流,上游是伏子岭水库。从家里出门,沿河岸向下游走一段路,遍到了一块荒树丛生,杂草绊脚的地方。行走片刻,某种植物的倒刺扎满了裤子。行走的时候他陷入片刻恍惚,也因此获得片刻休息,从没完没了的苦思冥想中解脱出来。四下里都是坟包,有些有墓碑和假花,有些则不知是何人何时的墓了。曾经过年时爷爷烧纸钱的时候,遍带他来这里烧,随着一叠叠黄纸被点燃,浓烟翻滚,热浪扑面,爷爷口中念起死去的人的名字。
如今,他从荒地里折下两朵紫色五瓣花,放到爷爷奶奶的坟包前。
“请你救救我。”
突然,背后有人说话,惊得他毛发都竖立起来。
回头一看,在那坟地荒草上莫名其妙地坐着一只狐狸,大腿上插着一把碧蓝色的匕首,血汩汩直淌。
杨存玄说:“你怎么回事?”
狐狸说:“存玄,你要救救我呀。”
杨存玄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狐狸说:“你不救我,我要死了。你把这根匕首拔出来,我就得救了。”
杨存玄说:“刀子拔出来会淌更多血吧。”
“你把它拔出来,我不会淌更多血。”
杨存玄屏气走上前去,抓住刀把。那感觉很奇怪,使他懵了半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算拔出了匕首,因为他握住刀把的刹那,那个狐狸就凭空消失不见了。唯留下一把碧蓝色的刀在他手中。
风吹荒草,坟地空空荡荡就他一个人,手中的匕首在正午的太阳下熠熠生辉。
杨存玄是时举目无亲,满心迷茫。他出售了父母在徽州省城合肥遗留的一套公寓,回到六安山区某破落村子的老家宅子独自生活。乡下风景有时会勾起他一些童年在田埂里乱跑的回忆,尤其是窗前的风景使人容易出神。杨存玄陷入一种令他绝望的状态。当他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回过神来,觉得要好好开始新的生活时,他发现他无论如何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状态,他总是被一些奇怪的问题所困扰,而且他确定一个正常人绝对不会去考虑这些东西。
比如:我该怎样面对面前的椅子,面对晴天我应该是什么心情,面对阴天我应该是什么心情,我曾觉得晚霞很好看,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它好看,我要怎样才能觉得它好看?他总是想到,自己应该是怎样的,自己应该有怎样的体验,可是他越是觉得应该就越是什么也体验不到,于是他就没日没夜的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思考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可是越是思考他就越无法面对他看到的东西,他觉得他似乎什么都不能认识了。为什么他曾经会觉得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体验呢?他明明想开始新的生活,为什么连自己应该活着都需要反复确认呢?
他通宵思考这些事。
这样的思考本身就让人头脑混沌。但意识到自己始终在做无意义的事而没有开始新的生活,才是最令他焦虑,懊恼,痛苦到想死的。
他想到爱伦坡的一篇小说,里面说,有个精神病人坚信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只鸡。也许自己也病了吧。杨存玄也象征性地养了一只半大的雄鸡,养在鸡舍,叽叽喳喳还不会打鸣。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这个鸡仔给他最大的安慰了。那无用的思考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其实他明白,如果他能着手做些什么,他就会拥有自己的生活,便能脱离这噩梦般空洞的状态,但是他无法做到,他已经被那些可怕的思想占满了,光是安慰自己就已经令他精疲力尽。
他想到鬼故事里有一个说法叫鬼遮眼。他倒是不信自己这个模样是因为鬼。但他觉得,鬼遮眼这个说法,形容的一定就是他这个状态,一个认识能力似乎被遮蔽了,永远看不清事实,以至于无法生活的状态。
回到家里,他坐在大门前仔细端详这把匕首,好像做了场梦。那碧蓝透亮的匕首是用一块不知道什么材料整个雕成的,表面像被水打磨过一样光洁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样式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他把匕首把玩了很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中他坐在大门前仔细端详这把匕首,一个年迈的老和尚向他迎面走来。老僧起初注视着杨存玄,后来又被他手中的匕首所吸引,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杨存玄看到自家来了个和尚感到十分惊奇,便问老和尚来做什么。老和尚先是求一杯茶水,然后再用一种洪亮朝气蓬勃的声音说:“我自定坐中神游至此,心中有感便来与你一见。你自堕苦海,受业力折磨太甚,我心中不忍,就给你一番指点。”
杨存玄连忙称谢。老僧向杨存玄的书架上一指,
然后说道:“但愿你早日脱离苦海。”说罢就向屋外走去,杨存玄还想再说几句,可是和尚几步走到门口,这梦便醒了。
等醒过来,在恍惚间坐了好久,他想起老和尚对着他书房的一指,便往书房去看。只见竟然是一本《庄子》从书桌上掉落,书面压在地上,压折了一,那压折的纸角指向了一行他曾经画过线的话: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件事是不是在印证那场梦呢?可是这句话对他有何益处?他还是看不明白。在他看来,这句话虽然寄托了庄子理想的境界,但实际所描写的好像就是神仙圣人的神通,凡人拿什么去“游无穷”呢?
但是这半日经历了坟地怪人和老和尚对梦,总算没有在混沌的思考中浪费光阴。不觉间,杨存玄的心里也开朗了许多。
但是,那把蓝色匕首却不见了,仔细想来,杨存玄自从午觉醒来就没看见它,仔细寻找却也一无所得。怪异的一天后,杨存玄又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日子。
杨存玄发现,他那只养着玩的鸡,越来越不对劲。鸡的体格渐渐接近成年,杨存玄发现它好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这是一只雄鸡,可是他从没打过鸣,也再没有小时候叽叽喳喳的声音。难不成它是哑巴,鸡也有哑巴吗?而且这只鸡不会上蹿下跳,也不会摇摇摆摆地向前冲,它走起路来又慢又稳,一步一个脚印。杨存玄发现它好像经常盘踞在角落里盯着他看,那种眼神非常奇怪,使杨存玄觉得诡异奇妙。
一天夜幕初降,太阳才西落没多久,杨存玄听到有人在敲他家的门,隔着门问了一声,说是来道谢的。打开门,那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他说:“感谢存玄兄弟救命之恩啊。寒山子,有礼了。”原来他就是那天坟地里的狐狸。他是一位妖异漂亮的年轻男子。,衣着青色长袍马褂,不像是这个年代的人。
“你叫寒山子,不是开玩笑?”杨存玄说。
“正是我。我为存玄兄弟准备了些好东西呢,可能进来一叙?”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裹,神秘地笑着。杨存玄看到他,心里也觉得莫名其妙的刺激同时又有点毛骨悚然。但此人似乎可以沟通,又很有礼貌,杨存玄便大了胆子。
进卧室相对而坐,杨存玄问:“你那天为何能突然凭空消失?”
“不瞒你说,我略通法术,是个修佛修道的。”寒山子说
“这世上真有法术?”
“这有什么,何足怪哉?”
“你会法术可以凭空消失,又为何要我去救你?”
“我被人害了,有人也用法术使那把柄匕首,将我定住不能动弹,要我血流尽而死。”
“啊!为什么?”
“这不是你的事。我今天来,是要答谢的。”寒山子举起布包裹,包裹里面的东西动了一下。他接着说:
“存玄兄弟,你很久以来,生不如死吧?”
“我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但你却一直未曾想过真的去死,这很好,算是有一定心性。你的事我用眼睛一瞧就明白了。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早慧善思,想他人之未想,求他人之未求。
“因此总是被妄想缠绕,连最基本的认识能力都被扰乱,别人轻易看透的东西,他们却觉得无法理解,说是早慧,却又是最愚蠢的,连普通人的智慧都达不到。但这愚蠢又是一种慧根,因为,他们为了达到普通人的智慧,不得不走上一条修心的道路,他们中的有些人最终得以探求真正的大智慧。换一种说法,大智慧者如青天一般上升,普通人脚站在苦海里却不明白,只有碰巧遇上礁石,才能脱离。而那些怪人呢?则心甘情愿自己潜进苦海中游泳。欲念攀附五感而生长,就像爬山虎,而他们的爬山虎遮蔽了五感,以至于他们什么也看不明白。他们总是阴郁,总是思考,总是招惹业力,他们的魂魄四处飘荡,连母亲也叫不回来。他们中最严重的,已经忘记了元神回归的感觉,只能在混沌中度过。童子命。这就是你。”
“你为什么觉得你能看明白我的状况?”
寒山子的额头忽然睁开一张金光灿灿的竖眼,那是像一道锋利刀子拉出的裂缝,在溢满的金光中,一颗水灵灵的珠子悠然居于正中,观察着世间一切。他说:“这是我的洞观法眼,算是我修炼有成的表象,你的事我确实能看的一清二楚。”杨存玄惊讶地看着这只金色的眼睛。
寒山子继续说:“我看见你的心境,无时无刻不在渗出沥青似的业力。我这次来就是要帮助你脱离这样的状态。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就是我帮你换一座心境。”
“你怎么帮我换?”
寒山子一笑,说道:“你知道移植手术吧?”
“什么!”
“心境并非现实之物,但有法术可使其显出形体。那是一座与额头遥相呼应的第二灵台,它与上方的灵台相互感应,相互影响,主管欲念与冲动。所以这心境灵台被污染了的话,就算是额头灵台里本没有杂念,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片刻之后,受到它的影响,额头灵台也会被污染,杂念丛生。我把你这业力如泉涌的心境换一座清明如镜子的如何?”
“所以,你要取走我的心境,再给我换一个别人的,像移植手术?”
“前提是你愿意。”
杨存玄沉默不语,心中什么主意也没有,只是不停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我想看看你带来的那座心境灵台。”他说
“没问题。但我得借用一下那天你拿走的蓝色匕首。”
杨存玄叫道:“啊,它不见了。我都忘了对你说。当天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寒山子说:“不用担心,我知道它在哪,它虽不在你手中,却被藏在这间屋子里。罪魁首也还窝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