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一骑轻骑踏碎尘氛,自北而来,打马跨过护城河上吊桥,行近石头城门前。
时至夤夜,负责巡夜的卫士仍强打精神履行着值守,忽闻城门楼下有人嘶声高喊,“宣孽孤骑有急报予宗主!”戍卫的甲士不敢怠慢,当即放下摇篮,派人探看。来人手持火把,不苟言笑地对骑士道:“谨遵赵孟之令,万事以印信为准。”
骑士早从衽下取出信物,一听对方发问,当即将其凑近火把前,方便对方查看。熊熊火光下,但见虎头铁牌镀上了一层金色流光,将镌刻着遒劲的宣孽二字映照得分外显明。甲士不疑有他,连忙招呼着轻骑下马来,与他一并站进摇篮内,随后以两指作哨,吹响长音短音各一,告知着上方袍泽无虞。
摇篮上浮间,甲士则有条不紊地逐一交待道:“城楼上有喂好的良驹,上面备着干粮与清水;东边是马道,稍后会有弟兄带你前去寻访赵孟;至于兵器,近日城中时局动荡,还需暂时收缴。”作为斥候,最紧要无外服从与听取两点,固然精神疲敝,斥候还是强打精神遵循着规章将武器上缴,而后随另一甲士直奔官邸而去。
因宵禁而一片静谧的城中,唯有沓沓马蹄声回荡,两骑一路疾行狂飙,终于一刻左右,赶至西北方位集府邸官署于一体所在。虽是夤夜,廨舍里犹自庭燎长明,灯火辉煌,门房中一直有家仆守候。故当甲士拍门叫喊不久,即有苍头开门问询,一听是急报要务,立时打开正门,供二骑奔驰入内。
两骑打马扬鞭,未几已近二进庭园,清亮的蹄声早就唤醒值夜护卫们的精神,故而不到中庭,一队巡夜的甲士已提前走了出来迎接。为首一人是个膀大腰圆,须发如戟张,正值壮年的大汉,甫一照面,同行的卫士便唤道:“肥大统领!”
汉子微微颔首,目光向面色委顿的骑手看来,问道:“是有急务?”骑士反而将目光转向同行的甲士,瞥见对方点头示意,方放下心来转述道:“前线说是急报,需呈交与宗主定夺。”话毕,当即从怀中取出竹筒。
“吾乃宗主近卫统领肥勇,稍后由吾呈交宗主,烦请放心。”肥勇不敢怠慢,包揽接下竹筒过后,便对身旁亲信一阵嘱咐交接,旋即便只身走向书房,拊门道:“宗主,前线有急务来报!”哪想连声禀报下,书房内的身影依然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怕不是宗主因疲累过度而就地睡下了,自宗主重掌大权起,日日宵衣旰食,不舍昼夜的辛苦他都看在眼中,但前线军情如火,稍有耽搁即是殃及无数性命的要事,他只能暗道告罪,冒昧地闯进书房内。
但进门一边大声呼喊着“宗主”,一边大步靠近着书案边的身影,披着外袍头戴冠冕的宗主却依然如青松坐定。这雷吼般的喊声也叫不动吗,宗主不会病倒了吧,正怀揣着忧虑的肥勇终是凑近到宗主身前,推搡起他的臂膀来。可这臂膀却分外得柔韧,他稍一推动,竟反弹了回来,肥勇这才发觉触感不对,忙跨过几案看去,却见一株盆栽上正正好好地摆放着独属于宗主的冠冕与外袍,透过书案上的烛火映照,赫然就是外头那道勤政的身影。
霎时明白被愚弄的肥勇,不由猛地一拍额头,顾不得宗主是何时不见,连忙跑将出去,到不远的精舍门前叫唤道:“张孟谈,张孟谈!”仅两声不应,他便粗鲁地踹开门扉,明当当闯了进去。
里间被这雷鸣般的喊声给吵醒的张孟谈不由心情大坏,揉着惺忪睡眼便痛骂道:“给爷爷我叫坟哭丧呢,憨货!”肥勇却未理会他嘴里不干不净,猛然绕过枕屏,在他面前呐喊道:“宗主不见了!”
“不见便不见了,宗主这么大的人还能不回来?再说,你就不知道去别业里问问夫人们?大半夜的,净来搅我安宁。”恁大嗓门,张孟谈不由散漫地掏起了耳朵,爆发出许多牢骚。
打半月前宗主从别业出来,就搬进了这廨署里,再未回到过居所,就连夫人与公子们特意前来看望送饭,宗主都避说不见。如此,后宅里恐怕早就一派怨气熏天了,自己要是敢过去,不是白白自蹈火坑受苦楚吗?呸!每与瘦驴这厮说话,不留神间总容易被他弯弯绕绕给带进去,肥勇连忙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竹筒,正色与他道:“前线有急报,要告知主公!”
一听前线、急务等字眼,张孟谈顿时息了排调咏谑的心思,嘱咐道:“替我挑灯,再帮我把案上刻刀拿来。”到底军情为重,肥勇也不计较使唤,依言径去拨弄灯芯将暗室点亮,又往书案上取来一柄细长的刻刀。
一来一回间,张孟谈已穿戴好了衣物,行至油灯前,接过递来的刻刀,又对肥勇道:“将竹筒给我。”话音落点,即观察一阵,选好方位,以刻刀从竹筒上方剖开严丝合缝的密信,取出封藏好的竹片逐一拼接成一卷竹简。
“怎么样了?”方一拼好,不怎么识字的肥勇就急不可耐地问道。“憨货,别吵吵!”厉声吩咐一句后,张孟谈则全情投入着密文的破译工程。奉行着“阴通言语,不泄中外相知。”的要旨,赵氏军机自上代赵孟,简子赵鞅迁都晋阳后就展开革新,往往不定以阴书,阴符来发送情报,更分别以里外竹筒、竹片、密文三层进行遮掩。
竹筒务与竹片严丝合缝,悄作记号,确保未经外人打开。竹片则零散拆分开来,非识字者不能通晓整合。而行文更是针对博识者的陷阱,不谙密文特有的规则与次序,破译出来的信息只会相去甚远。
不过这些佶屈的阴书于张孟谈而言都并非难事,他既是密文规则的缔造者之一,亦记下了许多其余的关联。大抵一刻功夫,他便破译出了密文的内容,却不禁为之眉关深锁,面色凝重,“到底怎了?!”一直关注着他面部表情的肥勇,顿时发问道。
张孟谈只是摇了摇头,并未作答,反而向他问道:“宗主是怎生不见的?”肥勇则轻拍着额头,道:“若主公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定然是在我等交接的时候…”一口气叙述完经过与发见,张孟谈已有了大致的答案,“备马,去玄野寺,宗主应在那里。”肥勇听毕,也赶不及问询如何推出,连忙前往马槽去了。
这玄野寺,非是一般的官署,而是针对赵氏宗亲,内部专职处理案件刑狱的特殊机构。昔年赵婴逃齐①以前,便是于此归责定罪,历下宫一事后遭到毁弃,经上代赵孟赵鞅言“赵氏而今家大业大,不同往日。”遂在晋阳复立。
如今偌大寺内,地牢里仅幽禁着一位赵氏成员——即赵鞅冢子,当代赵孟赵毋恤一辈长兄,赵伯鲁是也。赵伯鲁一身背负累累血债,侵害宗族利益良多,按成例祖训而言,无疑早该遂众望处死,以儆效尤。而今偏偏得以苟存,全赖署中积攒的事务繁多,赵孟无暇抽身理会。
“打开吧。”随着浑厚的男声发令,身着皂衣的狱卒缓缓动身,徐徐弯腰卸下门前缠系着的铁链。许是玄野寺老久未有囚犯,狱卒也太过年轻的缘由,手中竟没个利索,耗费半天竟也未完成活计。
耐不得他慢吞吞的,赵毋恤眉关蹙起,就道:“把钥匙留下,我来。”本刻意拖延以缓赵伯鲁死期的狱卒,立时不安地延颈瞻望着宗主,向他求肯说情道:“宗主,不必…唉,伯鲁公是善人君子,此中必有缘由,还望宗主莫要听信谗言。”
不料赵伯鲁尚未理会,里间便传来清越男声,“赵栩,勿要为我说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既铸下血案,便合该一死。”赵毋恤也不禁大皱眉头,冷声训斥道:“此岂是你一小吏能以置喙的!速去为我备酒肉来。”旋即便伫立在牢门边,直至皂衣小吏将酒肉端来,方才吩咐道:“将此放在地上,你可以上去了。”眼瞅着赵栩迟迟不肯离开,又厉声恫吓道:“还不走?!”
随着磨蹭许久的赵栩登上楼梯,赵毋恤也来至监牢前,锁已被赵栩打开,只消将缠绕如乱麻的铁链解开,即可打开木门。
“堂堂赵孟,诈唬个孩子像什么话。”
一门心思对付铁链的赵毋恤只回道:“还不是大兄玉润冰清,引得小子神往?我若不诈唬几句,这小子一个不防说将出去,遭罪的可不只是他,还有大兄与我啊。”说话间,铁链“珰”的一声落地,赵伯鲁却始终维持着沉默。
赵毋恤自顾打开牢门,探视着兄长,他一身白衣染尘,科头散发,胡须乱如蒲草,面上满是风尘,比半月前自己落拓时还要更甚,不由嗟叹道:“我让大兄受苦了。”牢内倚墙半坐的赵伯鲁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开口却是石破天惊,“我早当死了,何不教我痛快些解脱,还劳狱人看管费心。”
“大兄当死?”见牢门洞开却依旧倚墙而坐的大兄,赵毋恤索性盘腿坐在门外,道:“大兄若当死,这些蠹虫不知早该死上多少回了!偌大赵氏,竟无一人秉公正之心,向宗主自荐揽玄野寺主事一职,足见人人有愧,人人相卫,宁愿这玄野寺荒弃废置也不闻不问。”接着又是嗤笑一声,“若非大兄舍身,撄得众怒,恐怕也无人会想起这里。”
赵毋恤一番咆哮,胸臆不住起伏,赵伯鲁却是面如寒潭,波澜不显,“你已为宗主,总当要为赵氏作长远考虑,我若不死,众心不服,稍遇危难辄人心离散,庸能护卫晋阳,与狄人争衡?”二人都相当明白,即使绝粒为饿殍死于囹圄,也是毫无意义的事。唯独在青天白日下,血亲观瞻前被宗主明正典刑,方能称得上死得其所四字。
“大兄不必理会,一应就是再愚钝糊涂亦当晓不争眼前寸土,安有百年显贵。”赵伯鲁犹是摇了摇头,“狗急尚且跳墙,何况乎性命交关?我若不死,终不免人心浮动,铤而走险,或未可知也。”
长兄接连地请死,不由令赵毋恤分外愤慨,世上岂有掌权者宁饶贪臣墨吏恣行不法,不恕沅芷澧兰拳拳为公的道理,“大兄何其迂也!人进我退徒益发纵容他等,任由根本节节朽烂,为一息而损百年,不亦悲乎?”赵伯鲁也明了他频频顾左右而言他,闭口不谈有关自己戕害一众血亲的原委。毕竟比起自己,反倒对他一直秉持着的骄傲地打击更为沉重,倘或没有那场燕地的溃败,后续都将不会出现,也不需藉奇险之策将将维持住局势。
“毋恤,大兄与你不同,没甚志向,一辈子一眼便望地到头了,所图也就不过求个宗族安稳,家庭和睦而已,周儿和你嫂嫂有你照顾就够了。你还记得父亲考校的‘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的告诫吧,眼下赵氏内外交困,锋镝将至,你既为宗主当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之理,便以我死换一众投诚输心,又有何不可!难道你还割舍不下那无谓的自尊吗?!我自笃定赵氏独你一人可肩负宗祧起,便有此觉悟,敢为天下先,行此滔天不赦,你莫非是要让我蒙羞,一番心血尽数付诸东流吗,赵毋恤!”+
大兄一席话又是托孤,又是父训,又是激将,可赵毋恤始终默然不语,盘坐着纹丝不动,彷如铁铸一般。缄口良久,才落下金石声,“大兄休再说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毕从容而起,径沿走道徐徐拾级而上。
这场隐秘的会晤,终究还是不欢而散,靠坐在石墙边的赵伯鲁不由长长咨嗟一声,眼中有光闪动。无论如何,自己都当死,自己唯有取死一途,赵氏才能挽回倾颓离散的困局,毋恤方能真切地吃到教训,从而真正地蜕变成如父亲一般的家主。除此之外,他忧心的只余死期何时到来,倘或再耽搁下去的话,周儿听到风声,以他那执拗的秉性,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那厢赵毋恤方从阴暗的地牢走出,回到玄野寺官署里,便听得屋外马声嘶鸣,不禁眉头紧蹙,连忙快步向门边赶去。于他敕令之下,宵禁严令扰民,军队巡卫城中除急务外一律衔枚裹蹄,眼下必然是前线传来急报才会行此非常。
他方行不远,就见两团身影夺门排闼,来至自己身前。体态清癯的张孟谈只顾得一阵急喘,壮硕的肥勇则一脸惊慌,向赵毋恤道:“主公,宣孽孤骑有急报传来。”张孟谈也适时顺完气,与他一阵轻声耳语。
情况越是危急,赵毋恤反而越发镇定,有条不紊地发令道:“孟谈,劳你再辛苦一趟,先向两位族老转告此事,教他们召集一众叔伯,族中要人,于辰时至官署前厅同我商议要事。”张孟谈颔首应了声“是”,即往外去了。
场中独留肥勇踟蹰无措,侯了半天也未听到主公叮嘱,终是耐不住性子,道:“主公,臣下呢。”
“先就此等着,稍后再与我一道。”言毕,竟踅身(xué)往回去了。摸黑走下晦暗的阶梯,地牢走廊里只在中途侧挂着半截松枝,幽幽的火焰半死不活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隐约照亮着通道。
赵毋恤行至最深处,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两旁壁挂的松枝悉数点燃,囹圄深处骤然亮堂堂一片。这猝然的火光令里间早习惯幽微光线的赵伯鲁分外不适,立时乜眼看向走道,但见赵毋恤去而复返,面色严峻,他当即从仰躺起身,走向栅栏,问询道:“是出了什么事了?”
“知瑶一败涂地,代国失守,宣人长驱直入,恐怕不日就将来至晋阳。”当提起军国大事,赵伯鲁也不再言及自身性命之事。短短半月,晋国正卿,堪称这一辈的军中宿将竟接连败北以至一国沦丧,倘或方初他还怀疑毋恤所言有虚,目下已是彻底相信张伟当日所言,也许对方真有什么超出常理的力量也说不定。
“物资,守备,都筹措好了吗?”
“悬瓮山上已储放大石滚木许多,敌至即可进行伏击。外城之外的瓮城已筑八座,遍布四角,各设七八座箭楼望楼守备。郊外夯土打实过三回,不遇暴雨,则轻易难以挖掘出通往城中地道。就近丛林已伐,运回城内,确保敌营即使到来也无法制造出攻城器械。城墙用石料进行过加铸,城门也加固到五重。”
“至于粮食,日用,已准备了足足十来个仓廪,盔甲、兵器、弩箭、劲弓也悉数贮存妥当,能上阵的兵源达到十五万余,单倚仗晋阳,起码能坚守三年之久,就是送往韩、魏,及列国的书信,因驿信缓慢,还未有音信传回,不过一旦知瑶落败的消息传出,恐怕天下震动,临近的韩、魏两家也会先行出兵驰援。”
听赵毋恤侃侃而谈,赵伯鲁不由会心一笑,于军于政毋恤的才干都远胜于自己,但让他忧心忡忡的还是这匪夷所思的日期。短短半月,狄人便接连攻克了守备充足的雁门与代都这等金城汤池,轻易得犹如探囊取物,令他不禁浮想起少时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