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二哥,是我三伯伯的二儿子,名叫宋吉国。三伯伯前些年已经过世,他走的时候我去抬了棺,三伯伯是大个子,八个男子汉才能抬起他。三伯伯也很长寿,事实上他是我们整个宋氏家族中最长寿的一个,整整活了九十三岁。离所谓“升平人瑞”的百岁高龄,只差七年。这位长寿伯伯是从乱世走过来的人,深深懂得战乱之苦,所以他特意给自己的四个孩子取名为:宋吉中、宋吉国、宋吉和、宋吉平。你看,后面四个字连起来就是一句吉祥话:中国和平。
三伯伯家和我家在失散半个世纪后,重新相遇。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公元1940年左右,我爷爷宋青云被迫离开了他的妻儿。我的奶奶姓罗,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自然更没有见过她,连照片或画像都没见过,她大概在丈夫走后没多久就离世了。据我父亲讲,爷爷走时,奶奶还在坐月子,怀里抱着我父亲,家里一贫如洗,唯一值点钱的是一罐猪油。就为了这一罐猪油,土匪来抢,奶奶抱着罐子不肯撒手,万恶的土匪一马刀砍在奶奶的头上。孩子都还没满月,头上就被恶人砍了一马刀,血如泉涌,把一床破被子都浸透了一半,这是什么鬼世道?!更可怕的是,我奶奶甚至认出蒙面的土匪是大家族里的亲戚!当然是听声音辩别的。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旧社会必然很快就会崩溃。我想,奶奶的早逝,一是贫病交加所致,二是与这一马刀有直接关系。一罐猪油,家破人亡,我父亲和他姐姐正式成了孤儿。这些事情,现在听起来仿佛是天方夜谭,但它确实是我的家族史。也就是说,我的家族史是从一场血淋淋的人间惨剧开始的。
爷爷离开我奶奶后就音讯杳无,而且一别几十年,再也没回去过一次。我想,并非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根本无法回去。兵荒马乱的时代,他自己要挣扎着活下去都困难,而且本来就要养活一房人,再去照顾另一房人,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我不知道他具体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历史的,家族的,社会的,个人的,种种原因,使他再也没能回到故地。但他给三伯伯说过,还有一房人,这给多年以后我父亲与三伯伯相遇埋下了伏笔。我父亲与三伯伯的相遇充满了偶然性,我父亲曾经前往爷爷的重庆老家探访、调查、寻根,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几百号人口的大家族,自然也探清了爷爷的来胧去脉、人生轨迹,当然也知道还有另一房后人。无巧不成书,从重庆回贵阳的火车上,父亲看到一位老人身形、长相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与自己极为相似,于是上前攀谈。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一谈,双方都确认了对方正是自己的亲弟兄。那一年,父亲五十多岁,三伯伯七十多岁。他俩的长相就跟双胞胎一样,实在太相像了。这是我亲眼所见。随后自然就是双方认亲,准确地说是多方认亲,六家人及后裔都大致相认了一遍。我就是在此时与宋二哥相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哥那时大概四十多岁,带着家人到我家来看望他幺爸幺娘。“幺房出老辈”,我父亲排行老幺,我又是下一辈的老幺,所以二哥大我二十岁是很正常的事。二哥曾在企业上班,后来下海经商,算是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有一次他用一个提包装了满满一包现金去进货,估计至少有十万元,这在那时并不多见。毕竟,那时候大家都还在争当“万元户”。二哥很喜欢我,他建议由他出资购置一辆大货车,让我去拉货,保证收入是我工资的十倍。我有点心动,但我父母不同意,他们认为:“一,你太年轻。二,你吃不了苦。三,正式工作丟了可惜。”知子莫如父,这些都是事实,所以此事拉倒。后来我想,其实人能不能吃苦,是相对而言的。那几年靠跑大货车发家致富的人不少,我算是失去了一个实现财富自由的好机会。二哥是成功的生意人,他赚钱的眼光和手段肯定比我父母厉害得多。但我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只好放弃从商。后来我因为打架伤人,逃跑到二哥那里求助,二哥给了我一笔钱,算是给身无分文的我解了燃眉之急。我当然没有对他说实话,但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看一眼就明白了。二哥很能喝酒,那天他亲自做了好几个菜,我俩喝了一瓶多白酒。
又过了一些年,二哥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差点丧命。好在他身体强壮,挺了过来。父亲去世时,二哥来了。后来我就一直没再见过他。大约在2020年左右,我偶遇过二哥和二嫂一次,那天我去爬山,刚到山脚下的桥上,一抬头就看到二哥二嫂走过来,我赶紧打招呼。二哥看上去消瘦了很多,已经是年近七十的人了,正常。我也没多想。二哥叫我去家里玩,他现在就住在附近的小区里,给我讲了门牌号码之类。我那时心情不太好,口里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去,后来就完全忘了。此事我一直很后悔,就如我父亲在火车上遇到三伯伯一样,我在一座大城市里能偶遇二哥的概率是很小的。唯心的说法是,那是二哥和我命中注定要见最后一面。四年后,我在大孃的葬礼上与几位家中的姐姐、哥哥相会,我很奇怪没见到二哥,一问,四姐告诉我:“二哥已经走了三年了,癌症。”我一算时间,大概在二哥临走之前,我和他在桥上偶遇。
在我的记忆里,二哥长得很帅,国字脸,偏分头,浓眉大眼,戴着眼镜,穿着整齐,谈吐儒雅,口才非凡,颇有文人风度。所谓“儒商”,应该就是他这种样子。桥上偶遇后,我心里一直想着,等退休后就去约他爬爬山、喝点小酒之类,共度晚年。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