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卷 第一章(1 / 2)逆旅芳华首页

周广顺把高加林驮到一处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还没进到里面,紧张的施工气氛便扑面而来。嘈杂混乱的噪音使人耳膜如鼓,刺激出亢奋不安的烦躁情绪。

进入现场:摩天的塔吊,矗立的楼体,小山一样的建材……一切都在把人往渺小里挤压。搅拌机发出阵阵沉闷的喘息;切割钢材溢散出的具有金属质感的铁腥味直呛嗓子;冷峻粗糙的各种建材洇渗出的霸蛮,泛着视生命如草芥的漠然。工地四周的简易围挡把人的视野限制在工地大小的一隅内。空间促狭的工地上拥塞着有形无形虚实皆存的建筑元素,给人沉重的压抑感。

一阵剧烈的工程车轰鸣把工地上的空气震荡成绵绵不绝的冲击波直撞耳膜,高加林的心跳瞬间高频至头昏脑涨。

周广顺带着高加林顺着一条施工小道来到工地西北角一处简易仓库前。两辆重型挂车停在这里,车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水泥垛子。

已经有七八个人进进出出地忙活开了,每人的头至肩撘一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披肩,借以隔开脏兮兮的水泥袋和人体直接接触。即便这样也避免不了纷纷扬扬的粉尘以人的脑袋为中心翻飞不降。一隅不大的卸货场地,笼罩在一团浓重干燥的粉尘里,装卸工人是无法避开的,只能硬挺着。不到完活,这团浓雾样有害的粉尘就会一直粘着你。除了头上那块破布的遮掩,每人还带着形状古怪的防尘面具,脸也看不清。

周广顺站在车旁,冲其中一个人喊道:“锤子,锤子,停停,过来一下。”

那人走过来,摘下面具,甩甩脸上的汗珠,看来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处理掉直往眼睛里流的汗水了,手上胳膊上匀散散地布满了水泥粉,他腾不出一丁点干净的部位揩掉有碍脸上这几个娇贵精密部件运转的汗水。他快速眨眨眼,像要让厚重的眼睑替代手的功能,清理掉视线障碍,好看的更清晰些。

“大哥,有啥事吗?”

周广顺一指旁边的高加林:“我又给咱们找了个帮手,都认识的。不过锤子,我可说明白,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咱揽工汉是直肠子,可不能找后根帐。一个饭锅里抡马勺了可就是兄弟。老规矩,咱都是下苦力的,没有一瓶酒解不开的过结,一瓶不行两瓶,黑下我请客,听见没!”

高加林这才看清,站在眼前的就是今早上和他打架的刮骨脸。心想:这小子被自己一土坷垃放倒,估计现在脑瓜子还嗡嗡作响吧!才过了这么一会,就干上出大力的活了?可真够皮实的。

刮骨脸慌乱地看了高加林一眼,腮巴骨上的肌肉抽搐震颤了几下。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大哥,看你说的,工地上抡皮锤,前脚头破血流,后脚搂头抱腰称兄道弟不常有的事嘛!再说我不也把这位兄弟好一顿锤嘛!”

这小子圆滑客套的口气里透着不落下风的强硬。

“那就好,你去给他拿套干活的行头。这小子手上就一把破铁锹,还他妈单晃。看看他是不是吃苦力饭的料,不行的话,尽快让他滚球子。”

周广顺替那个叫锤子的人擦擦额角上的汗水:“我再出去趟,尽力多找几个,这几天手上活有点多,建学校的施工队找我两回了,不能因挖地槽误了工期,我答应人家至少十五人的队伍。”

“放心吧!大哥,你忙别的去吧,这儿有弟兄们哩”

周广顺走后,锤子扔给高加林一件不知谁的泛着一圈一圈汗渍的破褂子,帮他戴上面具说:“兄弟,披肩没有了,你先凑合着用这个。别傻站着了,下手干活吧!”

尽管对揽工汉所从事的大都是最粗重最劳累的工种有思想准备,在农村的艰苦环境里水煮火烧了多少年,自信能应付得了这点体力活。当车上的人把两袋整整二百斤的水泥摞到肩膀上时,高加林才真正体会出这种实实在在的力与力的对抗对肉体是怎样一种考验。

在这里需要的是能咬铁嚼钢屙硬橛子、崩掉牙齿和着血沫子吞进肚里的硬汉。建筑工地上的每个工种几乎全是血肉之躯与各种建筑材料的生硬对抗,人们在一般工作环境中所遵循的理性、优雅、礼貌等一切酸文假醋式的矫情,都会被碾得粉碎后揉进工地得一重塑,形成建筑工人特有的粗粝果敢风格。

把人往地皮里钉的沉重,压的高加林步履歪斜蹒跚,看看其他人同样一路踉跄、呼吸沉重。谁也顾不上谁的不堪,只是神色漠然地来回穿梭着。这里也没有同情怜悯,一样处境下,谁也没那个高度和资格。

没几个来回,高加林便两腿发软;心脏撞的胸腔响起空洞深沉的“咚咚”声。他咬牙暗暗坚持着。天生要强的赋性,支撑他即便在艰难潦倒的逆境中,也极力维护着最低端的人格尊严,他可不想因体力上拉胯而降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似火秋阳的炙烤;防尘面具的憋闷;超限的体力透支,不长时间的消耗后,一身粘粘的油汗便把整个人淹透了。不过,高加林心里很坦然,最终这里还是接纳了他,尽管方式不那么友好,可也不用再次以失败后颓唐形象沮丧地面对高家村的父老乡亲了。于是乏累的身子像在桑拿间里蒸泡过,氤氲起缕缕惬意和慵倦。一次次磨难给他的精神注入了能够用咬牙的沉默反抗生活给予的任何打击的特质。不诉苦!不退避!

不过,现在难言的难受在于内裤也被汗水溻透了,别扭地紧卡在屁股沟里又湿又痒,痛可忍,而痒难忍,但手非常脏,不能直接触及那个敏感部位痛快直接的解决,只好趁人不注意隔着裤子抓挠几下,可这样不但不解决问题,好像还加重了骚痒感。好不容易借上个厕所的机会解除了尴尬,没多久,那条可恶的内裤又恶作剧一样恢复了可恶的扭曲状态,真是烦不胜烦!

在以粗壮健硕为主要体征大多由壮年组成的这个小集体里,有个身材略显瘦削单细的身影引起了高加林的注意。虽看不清面目,但尚未定型依然具有可塑性的身材,向他昭示着,这应该是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年轻人。没有大块头身材和肩上的水泥抗衡,看着更加吃力,至少在视觉上有这样的感受。高加林上眼过,这人干活一点也不惜力,和那些粗壮的车轴汉子比,他没落下一趟,少扛一包。

高加林卸下水泥往外走时和这人打了个照面,大概这个人也在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分了神,脚下被杂物绊了一下,身子失去平衡。高加林急忙向前扶了一把,那人冲他微微点点头算是致谢,便匆匆向仓库走去。

华灯初上时分,高加林和工友们才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七八个人搅拌着凌乱无序的步子,身子离拉歪斜,松肩拉胯,腰杆子都累得“吱嘎”作响。腿步虚浮、身体沉重矛盾出心如飞絮的轻飘感。每个人的衣服都因汗渍的沁染、泥垢的沾污模糊掉了本来的颜色。神态疲惫;衣扣敞开;裤腿翻卷;形象肮脏邋遢,这样一个群体仿佛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这座城市繁华背后的暗淡,他们无意中彰显出的美好绚丽的对立面,无疑在强烈冲淡着浮动在流光溢彩中的温馨和谐。

高加林走在最后,眼光木然落在这些现在还陌生但即将熟悉的一个个背影上。他知道,每个疲惫身躯背后都是一个沉重的生活故事,各不相同又大致相同地充满了艰辛困苦,这是每个揽工汉基本的生活色调。在第一天他就经历了打工人的真切苦累,也真切体会到极端困乏后的轻松快慰。

前面的周广顺要带领这个小团队到住宿的地方。再往后天气转凉,不能再为省钱露宿野外了。表面上他比别人轻松些,可谁又知道他为这个小团体操了多少心呢!这小包工头的苦只有他自己体会得到。

像他这样工程末端的包工头,得到处托关系、拜小门、说小话。把工程揽下来,再找工人干活,要又公关又当头管理工人。明明都知道包工头是特殊时期的产物;是城市发展需要和农村劳动力转移的牵线人,在很多人眼里尤其是农民工眼里,他就是榨取民工血汗的吸血鬼。可自己受的委屈有谁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