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卷 第三章(1 / 2)逆旅芳华首页

夜里十二点左右,高加林还有常年赖在汽车站候车室乞讨的两名乞丐被值班工作人员一起赶了出来。也难怪,他高加林铺头盖窝的形象神似旧社会灾荒年景逃难的,外加两个敲盆砸碗的乞丐,实在讨人嫌。

空荡荡的街道昏暗无生气,路灯把幽淡的光线无力地打在潮湿的路面上。几乎垂直的灯光,把他的身影差不多全压缩进脚掌大的面积里,形象猥琐还滑稽,令人生厌。他定定注视着粗短漫画般的躯体投影,固执油滑地在路面上尾随着自己,也许这样的形象才更逼近本真的自己。心中的失望如秋后落叶一层层堆积着,对当下山穷水尽的处境有自惭形秽的畏缩,但自尊自爱的本能又把这份畏缩用千辛万苦包裹起来。他不愿意把这份怯懦轻易暴露给别人。没能力改变就只能接受,眼前有再多的不堪和苟且,也要想办法熬下去。他用上天赋予男性生理优势的最后一点刚强血性对抗着心灰意冷的颓废,但茫然的眼神里依然流露着神魄不知所向的呆滞。

心中的无望悲怆循着哀哀月色团团絮絮地漫散开来。

他用铁锨撅着铺盖,像个夜游鬼徜徉在夜色里。

朦胧月色下的大马河桥进入视野后,空蒙麻木的脑子才醒悟过来,怎么不知不觉游荡到这里来了,过了桥进入向西的川道可就踏上回家的路了。

高加林上了河坝,放下铺盖卷,坐下来倚在上面,太累了。他从铺盖里摸出烟包烟锅,这些天得不到补充,烟包几乎瘪了。他用烟锅抠抠烟包的角角落落,勉强装了半锅。真香!他深深提吸了两口气,舍不得立即点燃,只是享受着烟叶的芬芳。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如带如练的水面上浮光点点,似有水汽流转升腾;流水声清亮邈远,给人恍惚迷离的隔世之感。空灵野旷夜清月近的幽静里,残石枯草间不时有秋虫间断的啁啾入耳,秋风萧瑟草木黄落的凋败无法抹杀局部的一方天地构筑起的和谐天趣。

高加林忽然从水淙淙虫切切窸窣喑哑的各种散碎的自然之声里分辨出一丝人的气息,是悬浮的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来自睡梦里的鼾声。他心里一紧,难道是幻觉?这两天心焦意乱听觉也失真了?屏住呼吸,集中精力,调集起全部神经来捕捉这似真又幻的微弱声息。夹杂了一截深重鼾声的顺向风证实了他的听觉是准确的。没错,有人在这里睡觉。

声音是从桥底方向传过来的。高加林壮着胆子蹑手蹑脚来到桥下,鼾声愈加清晰可辨。循声至离河岸最近的桥墩下,借着清朗朗的月光,一切历历在目:也许为了避免洪水对桥体与堤坝连接处这一脆弱部位的直接冲刷,第一个桥墩到桥体起始处的空地全用水泥浇筑硬化,形成一片平整的场地。上面躺着七八个早已进入梦乡的人,他们对高加林的到来毫无察觉。大概是来城里谋生的揽工汉,劳累已把他们送进深度睡眠里。

上风头围了大半圈苫布,这方小天地便温暖了不少,至少凉风不能直接吹在人身上了。为了省钱,这些揽工汉不仅吃的粗糙,住的也简陋,这和露宿街头有什么区别?高加林心中泛起缕缕悲凉,为他们也为自己。看来又乏又困的他今晚也只能住宿在这里了。往四周端详了一下,最外侧的那个人旁边还有一人的空地方,只是桥面作为房顶的遮盖效果就有点勉强,说不定露水能打到身上。也只能在这凑合一晚上了,总比在街上游荡一夜强。

高加林回到岸上把铺盖拿下来,轻轻铺展开,合衣钻进被窝。他直直地伸了个懒腰,真解乏!真轻松!相比汽车站的候车室,这里更适合休息。

脑袋一沾枕头,就有了浓重的困意,疲惫的躯壳再没精力支撑大脑的运转。哪怕明天早上就要有饿肚子这样的难肠事发生,也顾不上忧心了,一切都交由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解决吧。

没几分钟,他也加入到这场“荡气回肠千百转,声声鼻息逐浪高”的大合唱里。

人的娇气都是优渥的环境滋润出来的,底层人的生命就如遍地的狗尾草,有着近乎无赖般的忍耐力。

高加林是被一阵猥琐下作的笑声惊醒的。等他从筋筋秧秧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才发现天早已大亮。他一骨碌爬起来,使劲揉揉眼睛,迅速完成了从梦境到现实的时空跨越。

五六张糙红色的脸庞正端详怪物一样盯着他。离他最近的两张脸用意味深长的阴笑、乜斜着眼睛、挑衅地截击着他的眼神。一个刮骨脸,眼角堆积着一簇眵目糊;一个肿眼泡子,头发朝天挓挲着。两人鼠目鸢肩的骨相洇渗着凶狠阴险的气息。

这几个人有些眼熟。当长着两道耷拉眉配一口黑黄牙的那张脸闯入眼睑,高加林的心悠忽间紧张起来。糟糕!怎么遇上了他们?还鬼使神差地睡到了一起,不是冤家不碰头!这帮人一定也认出了他!不好,得赶紧离开,千万别惹麻烦。这几张带有重体力劳动者特有的漠然僵硬的脸庞,如几块花岗岩石块挤压搓揉着他,剽悍、粗粝、野性散发出的强烈敌意让高加林一阵心慌。

他迅捷地从铺上跳到地下,打算卷铺盖走人,却一下子呆住了。当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后,表情被仇恨屈辱扭曲的暴戾狰狞起来,剧烈的心跳足以让周围的空气都产生震颤。

源于刮骨脸脚下的一汪水流顺着地势曲折蜿蜒地隐进高加林的铺底,那分明是贮藏了一整夜的大泡尿液。

多么可悲的同类相残!他们用践踏别人尊严的恶劣行径,看别人当众出丑的窘态来满足无聊变态的灵魂、获得快感!底层众生相的残酷与荒唐丑陋到无法让他相信这是真的!人品的低劣、行为的无底线是如此惨不忍睹。

受辱后迅疾蹿升的怒火点燃了他平和了多年的脾气,冷峻阴森的瞳孔凸显着层次分明的黑白效应。

“操你八辈祖宗!”

一声高亢尖利的日骂伴着一记老拳挥向刮骨脸,同时一声惊惧恐骇的嚎叫把清冽冽的空气撕裂开来。两人扭打在一起。

刮骨脸的身高体力并不占优势,几个照面便明显吃力,但肿眼泡的加入改变了局面,一阵尘土飞扬谩骂撕扯后,高加林被压在地上,竭尽全力一阵挣扎很快耗尽了体力。两人没往要害处揍他,只是甩了他几个结实的耳刮子。看高加林喘着粗气已无反扑能力,两人站起身,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地瞅瞅仰躺在地上的高加林,再转身炫耀地看看同伴,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什么东西,跟老子抢饭吃。今儿是轻的,下次打断你个瓷脑子的腿杆杆。”

高加林艰难地坐起来,朝地上狠狠啐了两口血唾沫,抹了两把嘴角上的血迹。缓了缓气,他的眼睛盯在旁边一块拳头大的土块上。

刮骨脸还在手舞足蹈地瞎白话,高加林猛地起身并顺手捡起土块,一步窜到刮骨脸身后,重重砸在他头顶上。随着一声惨叫,刮骨脸像被一下子抽去筋骨,瘫倒在地上。

高加林瞪着猩红的眼睛,把残存在手里的碎土沫子狠狠掼在地上。

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急忙围上来,黑黄牙故作镇静地翻翻刮骨脸的眼皮,又伸手试试鼻息,最后听听心脏。

“大哥!咋样?”一个胆小的颤着嗓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