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气多变,更兼扬州地处江南,水网稠密,虽几日前才下了场初雪,如今却又洋洋洒洒的飘开雨点子。
盐政衙门西路院。
林家双木堂上,方才的热闹此时已渐渐褪去。
时至午时,林如海、贾敏与林黛玉都还未用饭,又有贾代恶、贾愚、英莲三人之前遇见酒楼之事,一桌子菜也没吃几口。
于是林如海便速速令人置桌摆饭,大家遂一起用餐。
林家虽是姑苏望族,但由于支庶不盛,故而他家虽是远近闻名的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但在用餐之时,却并不像江南大族一般分餐,反而与北面都中一般围坐一桌。
林如海如今年已四十,却独爱发妻贾敏一人,虽也有几房妾室,却并不放在心上,故而也不会令她们同桌用饭。
用饭之时,尽管并无特殊要求,但林如海与贾敏俱是大族子弟出身,向来遵循食不言寝不语之礼。
林黛玉寻日里更是处处向父母看齐。
可今日所来之人与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贾代恶出走多年,虽知晓这些规矩,如今却已不在看重,只以“自在”二字为主。
贾愚更不必说,自小长于群山密林、市井巷口之中,更不知礼为何物。
英莲倒是受过几年“教育”,知晓丫鬟身份在这等场景该做什么,却又被贾愚强拉上席位。
她素来有些憨意在身,见推脱不得,便也憨笑着坐下了。
贾敏见状有些不解,被林如海看在眼中,便将贾愚与英莲两人之间的关系说了遍,笑道:“这憨姑娘虽以丫鬟自居,但依我看,二叔与愚哥儿只当自家人看待,便由她去吧。”
贾敏闻言,与林如海会心一笑,便将此事撂开手。
反倒是林黛玉有些雀跃,见英莲都能上桌,便也央着林如海与贾敏想让自己的小丫头子雪雁也上桌。
素来大家闺秀都有贴身丫鬟服侍着,林黛玉年纪虽小,却也不例外。
这雪雁便是林如海夫妇为她选的贴身丫鬟,比黛玉还要小上一两岁,乃是正正经经要陪黛玉一起长大的小丫头片子,虽一团孩子气,如今却与林黛玉名是主仆,情同姐妹。
贾愚见林黛玉娇声晃着贾敏的胳膊,不住的撒娇,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颠覆感。
这可不是印象中像是泪水汇聚成的林妹妹了!
如今这段双亲俱在,家中安乐的生活怕是林黛玉此生最为开心的日子。
也不知将来她寄人篱下之时,那些对烛垂泪的深夜里,有多少时日是沉浸在此时的美好中。
林如海和贾敏对女儿本就宠爱,如今她好不容易撒了次娇,岂有不依之理?
况且林家亦有教养嬷嬷在,不怕雪雁将来分不清主仆尊卑。
于是贾敏笑着应下,林如海则派丫鬟去唤来雪雁。
于是一桌七人,主仆混作,嬉闹着用了一顿饭。
饭中,林黛玉还极认真的向贾愚介绍了雪雁,并嘱咐雪雁随她一起唤他“愚哥哥”。
几位大人与贾愚闻言都笑了起来,林如海更是连声道:“可见姑娘大了,如今也有自己的主见想法了,好,很好!”
贾愚见状,也笑着叫了声“雪雁妹妹”,又学着黛玉的样子转头对英莲学了一嘴。
也叫她只称自己“愚哥哥”,唤黛玉“林妹妹”便可。
自这之后,林黛玉、雪雁与英莲更为亲厚,既有姐妹之名,亦有姐妹之实。
一时饭毕,林如海与贾敏对贾代恶道:“二叔去歇息一会子罢,也赶了一上午路了。”
贾代恶非但不领情,反倒怒哼一声,道:“我身子如今还算硬朗,倒是你该好好歇息调养一番!”
他一摆手,起身斩钉截铁道:“不说这些没用的了,如海备车,我刚好想起一位扬州名士来,今日便将其请了来给敏儿看病!绝不可就这么耽误下去!”
林如海面上顿时一喜,一面派人速速牵马套车,一面握住贾敏的手,对她道:“还是二叔有办法!哈哈哈,二叔一来,你的病眼见便要好了!”
林黛玉见父母俱是欢欣,更为欣喜,雀跃道:“太好了!”
又对贾代恶深深一福,感激道:“多谢二爷爷!”
贾代恶一面对贾愚道:“还不快扶起你妹妹?”
一面对林如海与红了眼眶的贾敏道:“此人姓张名友士,曾在都中神武将军冯家府上当西席,如海想必也是听过他的名字的。”
林如海道:“这倒确实,只知道这位张老先生学问渊博。”
贾代恶又道:“这老头可不仅仅是学问渊博,他所学庞杂,在医道上也研究颇深,不在太医院医正之下!我也是有一回碰巧得知此事,故而与此人熟识。”
此时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言马车已在二门外备好。
贾代恶便住了嘴,速速向外行去,只留了一句话,乃是“今日便是绑也要将人绑回来给敏儿看病!”
一时间连林如海也红了眼,林黛玉与贾敏母子更是潸然泪下。
贾愚忙要跟过去,只当跟着老头子见世面。
却被贾代恶一拐杖拦了下来,让他在家好生和林家妹妹相处,自己去去便回。
又道以后有他跟着自己晃荡的时候,让贾愚别这么心急。
贾代恶既这么说了,贾愚只得返回双木堂内。
因见林家三位情绪都不怎么好,甚至满屋的丫鬟婆子也抹起泪来。
贾愚便故意大声笑道:“林姑丈这是怎么了,四姑姑和林妹妹是女子,哭便哭了,可姑丈乃总揽盐政事物的巡盐御史,男子汉大丈夫的怎能也掉小珍珠?
岂不闻‘男儿有泪不轻弹’乎?”
堂内丫鬟婆子们见他故作怪样,出口不逊,心知他是好意,却还是暗自啐道:“好个没教养的哥儿,哪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
林黛玉与贾敏也住了眼泪,她母女二人本就生的七窍玲珑,哪能不知道贾愚的意思,便一齐笑着看向林如海。
林黛玉眼角带泪,泪光点点,偏觉得贾愚说话好玩,便学着他的语气道:“愚哥哥说得极是呢!没想到爹爹这么大了还像我一样……”
她歪了歪头,放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掉·小·珍·珠·”
说罢,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在白嫩的脸蛋上划了几下,嘻嘻笑道:“羞羞羞~~”
林如海先瞪了一眼某个乐呵呵看这这一幕的“始作俑者”,而后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义正辞严道:“可见愚哥儿还是学问太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黛玉闻言,忙放下擦拭眼泪的帕子,兴冲冲的问道:“这又怎么说?”
林如海笑道:“若他学问深厚,岂能不知这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后还有半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林黛玉登时转过头来看向贾愚。
还有这样一回儿事?
贾愚刚要辩解自己乃是好心隐去后面半句,却又见林如海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说道:“可他若是知道这后半句,那便更可怕了……”
贾愚心头一紧,忙冲林如海露出灿烂的笑脸,希望他别说出什么“好话”来。
另一边,不出林如海所料,连贾敏,林黛玉同听了半天的英莲一起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林如海见夫人眼中止不住的笑意,便知道她已猜到自己要说什么,心中更觉的可乐。
他故作正色,严肃而凝重的缓缓对乖女与英莲道:“这便说明愚哥儿这个可恶的小子已经熟练掌握了‘断章取义’的精髓,往后和他说话要小心咯!”
“呀!”林黛玉小手掩住嘴,惊道:“这般可怕?”
林如海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下,连英莲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贾愚。
到底还是贾敏心地善良,说了句“看在我的面上,你们爷俩还是快快撂开手吧!”这才让不断给贾愚挖坑埋刺的林如海住了嘴。
贾愚忙松了一口气,苦笑着晃着脑袋道:“如今才算见识了林姑丈的高招,不愧是前科探花郎,小侄着实佩服。”
林如海见这小子服了软,抬手点了点他的眉心,笑道:“你这小鬼头,在我这儿得了教训岂不比往后口无遮拦、祸从口出后再懊恼更好?”
贾愚毕竟是贾代恶的嫡孙,即便不看贾敏的面子,只凭林如海自己与老爷子的关系,也愿意关照、教导这孩子。
更不必说贾愚本身便机灵、聪明得很,是块难得的璞玉,林如海更是升起了爱才之心。
于是又道:“我料你在开蒙认字后定是没再学过四书五经,正巧玉儿最近也差不多该学这些,从明日开始,你便每日和你妹妹一同学习吧。”
贾愚闻言只觉得心头一沉:
怎么还要学四书五经?
自己就不是读科举的料啊!
林如海为官数年,在官场内有口皆碑,能为不俗,一见贾愚这个表情,便知道他心有抗拒,便道:“我只你如今正是爱玩之时,可也需读书明理,须知‘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