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下葬时,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我也不记得是出于什么原因了,
或许是因为那天的天气很晴朗,有只山雀或树莺,总之我也不认得是什么的小鸟停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唱歌,很有意思……
也有可能,我当时的心思,全放在了想要在下午偷偷溜出神社、去影院看的那场电影上面;
或是在苦恼等到成人礼的那天,到底该去北海道的山津神社看樱花海,还是去冲绳海岸的沙滩晒太阳……
总之,我表现得就像往常那样,正常、普通、安分守己。
可奇怪的是,
周围那些人看向我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失望、仇视、愤怒,感觉是要把母亲的死归结于我的身上,就好像我是将母亲残忍杀害的凶手。
甚至,
他们的眼里,还分明带着一丝恐惧,仿佛我更像是毁灭了世界的怪物。
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并不能理解那些人的眼神。
为什么呢?
难道这就是母亲常说的“中邪”、“鬼上身”吗?
若非身上附着某种“脏东西”,他们又为什么会做出一副哀恸悲悯的样子,一边对着母亲的遗体深深鞠躬、一边在母亲下葬后嚎啕痛哭呢?
如果人的悲痛、思念和愿力,能使已故之人从黄泉国重新回到苇原中国的话,那么他们的那副样子,绝对能让母亲重新睁开眼睛。
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
他们可能真的会发自内心地痛哭了。
我曾经听分家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说起过,所有人都很不喜欢母亲、所有人都希望母亲早一点死……
最好是在我16岁之前就死掉……
因为这样一来,争夺到我抚养权的分家,就有了能够掌握宗家权力的机会。
所以说,
母亲的死,不是正顺了他们的意吗?
为什么要悲伤呢?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才明白,他们那种痛哭流涕、哀痛到极点似乎难以呼吸的模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我也记不太清,到底是哪本封面很古典的书籍上面曾说过,其中的大意是:
人类这种动物总是表里不一,他们所做的往往并非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
他们都受困于一种群体意识,惧怕被疏离与被排挤,惧怕孤单无依靠。
而这样的群体意识,则制定出了严苛的规则,将所有的事物都分门别类——
就像是工业生产的流水线上的分拣环节,而所有的零件最后都要组装成一个符合规范的商品。
在这个局里,他们会要求男人在情人节给伴侣买礼物、至少要事先预定高档餐厅,再准备一大束玫瑰,最后炙热地表达爱意,如若不然,就是不爱她;
在这个局里,他们还会要求年轻人必须保持无休止的工作状态,要自愿加班、要奉献、要历练、要先苦后甜、要雄心壮志、要充满干劲、要努力、要有狼性……
成功的路已经指给你了,如若不然,永远都买不起房子那也是你没努力、你活该!
在这个局里,他们规训学生必须要填鸭式的做题,对别的事情不能有一丁点的兴趣,更不在乎、甚至忽视,他们原本的天赋与才能或许并不在此,如若不然,那就是对不起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在这个局里,他们为人类框定了一整套所谓的处事之道作为束缚,规训所有人必须在情感、以及道德上,表演那些被他们添加的莫名其妙戏码。
……
一切皆因在这个局里,
所以那些分家的人,作为宗族的一员、作为母亲的亲人,他们必须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必须哭天抢地,向所有人昭告:我们很伤心。
哪怕他们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哪怕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和母亲说过几次话、甚至可能都没见过母亲的真容;
哪怕他们的心里更在意的事情,是接下来该如何与其他分家争夺权力……
可却由于害怕,在权力斗争中被抓到道德上的把柄,被谴责、被孤立、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们也要虚伪地装装样子,至少在宗族规定下的道德层面,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完美、无懈可击的“好人”。
而我,
作为母亲唯一、且倍受母亲期望的孩子,
却在这个时候没表现出足够的悲痛,甚至冷漠无情到没流下一滴眼泪,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被他们仇视、厌恶的异类和怪物。
他们咒骂我是无心之人,痛批我是不祥、是灾厄,我的降生,是神明对于母亲曾所犯下过错的诅咒与惩罚。
因此,在我15岁的时候,便被他们禁足在了神社之中。
负责保护我的童子,那个时候曾跟我说过:
眼下掌握“摄政大权”的分家,正在向家仆们搜罗我从襁褓至今所有的言行举止,试图从任何一件小事中找出能够证明我是不祥、是灾厄、是邪童的证据,以彻底从宗法上否定我的人格,防止一年之后,我会从他们的手中夺回权力。
他还跟我说,人嘛,总要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或者说,要活在别人的认可里,所以相比于做自己,演一个自己似乎更容易融入那个叫做“别人”的群体。
可我却连演都懒得演,真实的宗家继承人,与天生演员的分家,天然的就是一对反义词。
问题是,如果我是普通人,身上没有任何价值,或者一直活在母亲的庇护下,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再或者,哪怕我和他们是同类,我的结局可能都不会是这样。
但不幸的是,我不仅是宗族在宗法上的继承人,本来就是分家们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更何况,我太过于离经叛道的样子,与小时候的母亲太像了……
他们害怕我……
就像害怕我的母亲那样!
所以,哪怕任何一点点不妥的言行,哪怕再过牵强附会,只要被分家的人揪出来了,那就会成为他们审判我时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与其说所有人是想从宗法层面否定我的人格,倒不如说是他们在对母亲、对离经叛道者的惩罚和泄愤。
不过对此,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到“家人”,所以我的个性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和母亲十分相像。
我们总是在无意之间,就会跳出那个局外,完全遵照内心和本性,做一个冷眼旁观、离经叛道、我行我素的人。
就像我说过的,母亲下葬时,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由于记不太清当时的心情了,后来我便总是在想,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的逐渐加深,我便恍然间发现——自己为什么要问没有流泪的原因呢?
而不是问自己,为什么要流泪?
是啊,
没有流泪还能有什么原因,就是单纯因为当时没有想流泪的心情啊……
母亲死了,与我而言无所谓。
因为她本来就觉得,能从诅咒中解脱出来,到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里转世轮回,比痛苦地活着要幸福得多。
那是她的想法和决定,她向往自由,我也是,所以我理解她。
哪怕我很想念母亲,不止在一个夜晚梦到过母亲的音容相貌……
可她的生命,只有她自己认为有意义才有意义,所以,我为什么要因她找到幸福了,而觉得难过呢?
分家对于我的仇视与憎恨、乃至审判,与我而言也无所谓。
禁足又能怎样呢?看不了电影而已、抓不了蝴蝶而已、去不了北海道或者冲绳而已……又能怎样呢?
未曾体验的事物,本就不属于我;
而属于我的事物,我早已体验过。
最坏的结果又能怎样呢?
杀掉我吗?送我去见所思念的母亲吗?
……
正是由于我当时是这样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