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文章，人才啊！”肖文歪着头很快浏览完省报，连口称赞，紧接着叹了口气，“唉，可惜你是临时工，要不，咱厂办正缺个写材料的笔杆子。”他抿了口水，沉吟着说，“这样吧，小高，你先去铸造车间翻砂工段，翻砂工尽管苦一些，但最能锻炼人……”

翻砂工是临黄厂最苦累的工种之一，加林是临时工，人事科长这样安排，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巧玲见加林哥有了工作，心里既高兴又失望，同时又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肖科长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工作，她可没有加林哥的才能呀。

果然，肖文看着她面露难色，点了烟吸着说：“小刘，目前厂里没有女孩子的岗位，不过最近后勤科一个女工休了产假，你可以暂时顶替她扫马路，你看？”科长随后解释说，临黄厂是重工企业，女子的岗位很少，一线车间基本不需要，机关后勤目前也不缺人。他显然觉得巧玲气质雅致，衣着入时，让她扫马路不太合适。

巧玲一听叫她扫马路，而且还是暂时顶替别人，心里极不情愿，可要是不干，就要和未婚夫分开，一时既紧张又难受，眼泪汪地汪看着加林，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办公室门被一把推开，一个四十七八岁的中年男人径直走了进来。来人不胖不瘦，不高不低，穿一身灰色涤纶西装，V型毛衣里边的白衬衣领口上系一条大红领带，银白色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既有领导的威严，又有学者的儒雅。

“王厂长，您不是感冒了嘛！”肖文笑着说。

“没事！老肖，招工的事怎样了？年后生产形势吃紧，你们要抓紧时间培训新人上岗。”王鸣手指上夹着纸烟，昂首缓步走了过来。

“就快完了，这不，今天又来了两个临时工，我想安排这个小伙子去铸造翻砂，老张和我要了几次人了！”肖科长指了指加林说，“王厂长，他可是个人才，写得一手好文章，去翻砂有些可惜。”说着把省报递给王鸣。

王鸣扫了眼报纸，问加林：“你叫高加林，高原人？”

加林急忙站起身，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是，王厂长，高原清水县的！”巧玲见状，擦了脸上的泪水，也跟着站了起来。

王鸣脸一沉：“西门口吵架的就是你们两个？”他刚才坐小车进厂，看到门口围了一群人，听门卫说明情况，知道是新来报到的工人，就让门卫放二人进来。

“是……”加林聂诺道，“中门的婆姨不让进，西门还是不让进……那门卫不讲理！”

“那是他的职责，厂里就是规定西门上班不能走人嘛！”王鸣说完把报纸扔在桌上，平静地说：“先这样吧。”

“厂长，这个小刘，我想叫她去环卫上扫地，您看？”

王鸣这才注意到巧玲，脸上瞬间流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他长时间盯着巧玲看，夹烟的手指微微颤动，半晌，踱步到巧玲跟前，轻声问道：“小刘，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人？以前做什么工作？”

巧玲一一作了回答，紧张的呼吸急促、脸色泛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老家，不当老师，来这扫马路？”

巧玲看了未婚夫一眼，结结巴巴说：“……工厂比我们农……农村条件好，听我二叔说临黄厂还能造坦克……”

王鸣仰头哈哈大笑，扭头对肖文说：“老肖，咱厂办不是还缺个打字员吗？就让小刘去厂办吧！”

肖文疑惑地点了点头，心想厂长今天表现的有些奇怪，厂办现在有两个打字员，并不缺人么。

王鸣出门时，回头叮嘱肖文：“你给后勤科老袁说，就说我说了，一定把新职工的吃住安排好！”说完，又看了一眼巧玲。

单身职工宿舍在招待所对面，出了中门，走过三排平房就到了。院子不大，两幢五层大楼相对而立，东头夹着一幢被称为“外廊楼”的简易二层建筑，加林和他的未婚妻就被后勤科安排在这个二层建筑里。加林住一楼，巧玲住楼上的女工宿舍，上下楼之间有一段狭窄陡峭的台阶相通。二楼的女工外出，一般不愿走这段台阶，而是顺着东边的小路，经过水池、厕所，穿过两排平房，便可来到中门口的主马路上。

加林的宿舍很小，两张双层钢管床几乎占去大半空间，房间里的另外三人和加林年龄差不多，都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加林下铺的人叫何斌，铸造车间机修工，瘦高个子，长得白白净净，爱打麻将、下象棋，做人有几分正义感，是宿舍里唯一结了婚的人；对面上铺住着刘星，矮个子，三角眼，为人狡诈奸猾，是总装车间装配工；下铺的叫杨红旗，加工三车间钳工，中等身材，老实腼腆，圆圆胖胖的脸上老带着笑，爱做不切实际的发财梦。

刘星对宿舍里住进新人很生气，听说加林是临时工，更是满脸的鄙夷，躺在床上不停地指桑骂槐：“妈的，后勤科的刘胖子说话像放屁，是人不是人都往这里塞！这么小的房子，说好的就住三个人……”

杨红旗也愤愤地说：“单身楼那么大的房子住四个人，咱这点小房房也是四个人，这不是欺负人么！我下午上班就找刘胖子，也要住单身楼！”

“你行了，最近厂里进来一百多新职工，听说都要往单身楼里塞，哪里还有空地方？”何斌说完，对打理床铺的加林说，“小高，要不你停停再收拾，我们这会要午休呢！”

加林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但大家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不能把关系搞僵，便默默走了出去。他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端着脸盆出门倒水。这人中等身材，留着寸头，上身穿皮夹克，下身是直筒条绒裤，装扮的很精神，看样子不像厂里的工人。那人倒罢水，和加林对视了一眼，进了加林隔壁的宿舍。

下午，加林和巧玲吃过晚饭后，在厂里四处转了转，最后来到临黄体育场。这是厂里最雄伟的建筑物，从空中鸟瞰，整个体育场呈“凹”字形，底部有舞台、灯光篮球场和排球场，东、西、南三面被层层的水泥台阶环绕；北边一幢高大的建筑物上，写着“临黄工人俱乐部”七个熠熠生辉的红色大字；看台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组花岗岩石桌石凳，石桌呈精致的六边形，中间用碎玻璃镶嵌成方方正正的棋盘，边上种些碗口粗的法桐树。太阳快要落山了，体育场到处是人，吃过晚饭的职工和家属纷纷前来打球、散步。

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走了进来，为首的身体精瘦，头戴墨镜，留一头卷曲长发，穿着长长的喇叭裤，嘴上叼一支带把烟。附近的人看到他们，纷纷到一边躲避。

“妈的，哪来的小妞，长得真漂亮！”长发男看见巧玲，凑近前摘下墨镜，一脸淫邪地盯着看。

“流氓！”巧玲气恼地骂道。

长发男把烟唾到地上，大声喝道：“妈的，你骂谁？哪来的小妖精，竟敢说老子是流氓！？”

“我看你就是个流氓，什么东西！”加林上前一步，将身体挡在巧玲前面。

“格老子的，你骂谁！”那小子攥着拳头要打加林，他的两个同伙也一左一右围了过来。

正在这时，旁边一个穿夹克的中年人一把拉住长发男，劝道：“卫红，算了，大过年的！他是我一个朋友，给王哥个面子嘛，中不中？”说罢，掏出一包纸烟塞在对方手里。

长发男拿过烟，大概也看到加林不是好惹的主，加上周围都是人，便吹了声口哨，带着同伙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个“王哥”，原来就是住在加林隔壁、中午出门倒水的人。他们找了个没人的石桌坐下，从攀谈中得知，王哥叫王六娃，外号“六子”，是河南焦作的农民，村里去年也分了地，目前在表哥的螺丝厂搞销售，这家螺丝厂是集体企业，新近给临黄厂配套特种螺丝。

六子低声告诫加林，那人是厂里有名的混混，父亲是车间主任，姐夫在公安局，你不敢惹，他自己也是被敲诈勒索了几次，请吃了几顿饭才混熟的。

加林回想临黄厂一天来的遭遇，从门卫到舍友，还有刚才碰到的混混，感慨“在家千日易，出门一时难”，不由得想起了老家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