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咱家的火塔塔咋这小,我一路照见人家的都比咱的大!”
“家里的碳不多了,不光月尽,还要紧着初六和十五黑了垒。”玉德说罢,起身回窑里拿来手掌大小的一溜黄纸,小心压在火塔塔顶上,嘱咐儿子:“你到硷畔上捡些柳枝和玉米杆子过来,一阵黑了好点火,完了赶紧贴对子,你妈把糨糊早就熬好了。”
加林捡好柴便开始贴对联。家里没有梯子,他推来架子车,把轱辘卸下倒立在门戗上,托着父亲的肩膀爬了上去。贴对联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先用条帚扫去窗上的尘土,剥掉发白发硬的旧对联残迹,再在老地方刷上糨糊,不一会,两孔窑上红彤彤的对联就贴好了。之后,玉德独自端上糨糊,拿了几张短联,在窑掌处贴了张“抬头见喜”,硷畔上贴了“出门见喜”,树上贴了“根深叶茂”,碾子、磨盘上分别贴上“青龙之位”和“白虎之位”,最后在天地神龛里贴了张“天地神位”。加林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看父亲做着这一切,知道这是老先人留下来的规矩,不是一句“封建迷信”能劝阻得了的;并且天黑后,老父亲还要给每个神位虔诚地打三次香、烧三遍纸,磕三回头。小时候,他常跟在父亲后面磕头,上了高中后,他不愿意再给这些神神鬼鬼磕头,父亲也没有强求。
黄昏时分,吃过年夜饭的人们纷纷点起了火塔塔,一时间,大马河两岸的平地川道、沟沟峁峁、拐拐岔岔,到处是密密麻麻的碳火,鞭炮声此起彼伏,往日宁静的山乡夜晚变得异常热闹。
二能人点火塔塔时,惦记着鞭炮的猫娃果然早早就来了,还带着丑卜郎、银娃、二狗娃几个小伙伴。碎脑小子们抢着帮二能人点火,有的往火塔塔下面递柴,有的拿高粱秸做的锅盖扇风。猫娃得意地对伙伴们说:“满村的火塔塔,就数我二爷的大!”银娃说:“对着了,前沟书记家看着也不小,但不如你二爷的这个高……”二能人听着很是受用,自家今年火塔塔的风头,总算盖住了他高明楼!
当火塔塔熊熊火焰升起后,二能人领着猫娃四处打香磕头。巧玲拿出一串父亲拆卸过的鞭炮,挂在院里晾衣服的铁丝上点着,赶紧嬉笑着按住耳朵跑回家里,躲在门背后和母亲一起观看。炮竹“噼噼啪啪”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声音才停,碎脑小子们就争先恐后地在冒烟的灰烬里,抢拾没有爆炸的“漏网之鱼”。
孩子们放炮的动作各式各样,牛娃手里捏着鞭炮在火塔塔上点着,眼看捻子“嘶嘶”地烧到了尽头,迅速抛向半空,才一离手就“啪”地爆炸,引来众人一阵惊叹。丑卜郎胆子小,和女娃娃一样把鞭炮夹在长长的玉米杆上放,难免被大家嘲笑。二狗娃刚刚捡到的一个鞭炮没有捻子,舍不得扔掉,把鞭炮放在青石板上,拿过锤子狠狠砸下去,“嘭”的就是一声巨响。猫娃好不容易跟着二能人磕完了头,手里紧攒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跑在背阴处挖了一疙瘩积雪,把鞭炮埋在雪堆里点燃,爆炸后四处乱飞的雪花,让满院的人兴奋得尖叫连连……
随着火塔塔的熄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逐渐停息,大人们开始聚在一起打牌娱乐,有打扑克的、“梦胡”的,“顶棍”的,“顶头头”的,还有人耍赌博,掷骰子、扣“明宝”……这天夜里,家家户户不关灯,平时再怕婆姨的男人,也能放心大胆地玩个通宵。娃娃们则早早上炕,在穿新衣、问强健的甜蜜憧憬中,进入了各自的梦乡。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麻糊糊时,玉德老两口就被娃娃们的捣门声吵醒。玉德赶紧披上衣服,趿拉着鞋下炕去开门,加林娘盘腿坐在炕头,把早已准备好的纸烟、糖果、油麻子等搁在面前。门一开,呼地涌进来一大群穿新衣戴新帽的娃娃,嫩稚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喊叫:“爷爷强健!奶奶强健!”“大叔强健!大婶强健……”
老两口一边乐呵呵地回礼:“啊,你娃娃过年乖着了!”一边给每人打发一个油麻子、一颗水果糖或一支“羊群”烟。这一波娃娃刚走,下一波又叽叽喳喳的来了。天亮后,碎脑娃娃们少了,半大小子、婆姨女子、后生们多了起来。玉德把藏在枕头下面的“宝成”烟拿出来给后生们散发——虽说这烟不如“大前门”,但总比“羊群”好一些,儿子是有脸面的老师,可不能给他丢脸!有的后生是加林从小玩大的伙伴,见加林还在睡觉,嚷道“刘巧玲来了,咋还不起来!”不由分说就要揭被子,加林央求说马上起床,一会在脑畔上德顺爷家会合,大家方才离开。
加林穿了一身过年的新衣裳,脚上穿着三接头皮鞋。这皮鞋就是夏天黄亚萍买的那双,他回农村后收了起来,如今过年,想着就要去外地工作,这时穿上再合适不过。他的脸洗得光光净净,老远就闻到一股香皂的清香,黑亮的长发看着凌乱却合乎法度,显得潇洒自如。出门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东山上升起,红彤彤的霞光给高家村的山川大地洒上了一层诱人的金辉。
德顺老人见加林神采飞扬地上来拜年,高兴的合不笼嘴,又是递烟又是递酒,加林也不客气,跳上炕头,提起酒瓶子就喝了两口。
“你一阵是不是要给立本拜年碦呀?”
“就是,年年都碦了么。”
德顺摸着白胡子说:“我看你今天就算了,明天再碦,正月初二才是女婿拜丈人的日子!不敢空手拉脚么,记得提上些烟酒糕点。”
加林笑着说:“爷,您说的对,我回家就跟爸妈商量。你不包扁食了,一阵我给你上送一碗!”
“不用了!”德顺指了指锅台上的小盆子说,“你看,我昨夜把馅都造好了,羊肉萝卜的——羊肉是巧珍年前给送的,足足有二斤!”说罢叹了口气,“唉,才将几个后生等不住你,走了,听他们说,你寡妇婶年过得可怜,饺子没饺子面没面,一个人在寒窑窑活受罪!”
高寡妇住在一个背光的小土窑里,里面没有生火,又黑又冷。老婆六十来岁,两颊深陷,瘦峭的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不过从标致的五官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是个俊俏女人。老人悲戚戚地在炕上坐着,身上裹块破被子,因为没烟给加林打发而一脸窘迫,手忙脚乱地抓了一大把瓜子硬往侄子手里塞,接着便流着泪唠叨开了:“唉,婶子是个苦命人!你叔走得早,你金宝哥又不成器,大过年的,怕问强健的来了没东西打发,给老婆子撂下一盒烟,带上婆姨天不明就躲出碦了……”
离开高寡妇,加林走在去大能人家的路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村里老人们说,当年寡妇婶是这一带拔尖的女人,白圪蛋蛋的脸上长一对大花花眼,齐格整整的一口牙像玉米豆豆,身子骨利又周正,那三寸的小脚更是惹人爱怜,可惜命运不好,结婚才几年,女婿就得痨病死了,撂下她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当时,有不少后生不嫌弃她,托人上门提亲,但她谁都不愿意,就看上了村里的光棍汉德顺,然而那德顺一根筋,忘不了相好的灵转姑娘……
加林感慨着上了书记家硷畔,老远就听见划拳喝酒、吵吵嚷嚷的人声。明楼不愧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拜年的人挤了中窑一脚地,散的烟是大前门,喝的酒是西风酒,桌上摆两碟下酒菜:一碟猪头肉,一碟细粉拌豆牙。加林看见,拜年的人中,居然有比明楼辈分高的高发财。有人调侃高发财,“你咋跑的给侄儿子拜年么?”发财头一歪说,“胡说,论我婆姨哩!我婆姨和三星他娘是鹿脸沟远房的姊妹,明楼是我姐夫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加林见窑里人多,在门口喊了句“明楼叔强健”,便想转身离开,没想到大能人划开众人撵了出来,把加林拉到了隔壁窑洞。这是明楼的卧室,布置的像城里的干部家庭,满炕的羊毛毡上面,蒙着一整张红绿格子塑料布,看着非常漂亮。明楼硬拉着加林坐上炕,递过烟说:“加林,叔一直想寻你好好拉拉话,年前麻缠的事情太多,你尔格和我大小子是挑担,咱以后就是亲戚,叔以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就多担待些!”
“叔,事情都过去了,大过年的,咱不提了。”
“我就说嘛,你不是那种小肚鸡肠!”大能人笑了笑,诚恳地说,“加林,你对政策吃得透,叔想问你个事,你说说,要是把农业社的地都分给个人,各人种各人的地,各人过各人的日子,那不和旧社会一样了吗?”他说完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花白头发,显得苍老了不少。
加林吸了口烟,认真地说:“叔,这个你放心,咱不会回到旧社会,新旧社会土地制度不一样么,现在土地所有权属于国家和集体,任何人不能买卖,这样就不会产生地主和剥削。”
大能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脸呆滞说:“只是单干后,我们这些队干部就没甚用了,不算工分不分粮,屁事不顶!”
看着眼前苍老的大能人,加林心里突然有些不忍。从他记事起,明楼就是书记,在高家村说一不二,是他又怕又敬的人,于是深有感触地说:“叔,您当了二十多年书记,对咱村贡献最大,村子里方方面面、沟沟渠渠,都有您的印记。以后就是土地承包了,还是离不开像您这样的队干部,比如划拨土地,分组互助,收缴公粮,维护河渠,修复道路,计划生育,还有批复宅基地、调解邻里家庭矛盾、协调田间地头纠纷、统领村里的红白喜事、完成上面指派的任务,等等,您的担子只怕越来越重,咋会没事干?!”
加林一席话,说得大能人两眼放光——原来单干了,自己还是高家村最有权力的人!他激动得手指颤动,没想到烟灰掉在了塑料布上,瞬间烧出一溜黑窟窿。
书记惊叫着一巴掌打灭,满脸懊恼地说:“把他的!这是巧珍为感谢我叫你当老师,年前才叫马栓送来的,你婶子爱惜的一天擦几回,谁成想还没过初一,就烧成个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