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看着拓拔季平兴奋的样子,都捧腹大笑。
三叔说,你们听说了没,村上郑家老大的儿子出国了。
拓跋仁说,听说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上学,上次赶集碰见了,还跟我打招呼了,人家的娃有礼貌的很,我就说咱们的娃娃哪个能像人家的娃那么有出息就好了,好像说是公费留学还是啥,反正不让家里人出钱。
是公派留学,国家出钱供养。三叔说。
哎,只要能沾上国家的,啥都好着呢,你看李家老二是个社聘教师,正式教师发啥东西,他也有一份,家里的毛巾、洗衣服、床单被套、煤炭啥都发,我就说,咱们家要是有个争气的就好了。苏秀秀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说。
聊了很久,不见拓跋季平,苏秀秀坐不住了,她走出门口,大声喊道,还是不见音信,她心里开始慌了,喊叫了很多遍还是没人应。她急忙跑进窑里说,季平娃咋不见了。
这下可是吓坏了一家人,都纷纷跑出去,到大门口喊着拓跋季平的名字,空旷的夜空,喊出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了,就像真空一样。
满庄院都是一家人的身影、一家人的声音,季平到底去了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人了?
拓跋仁说会不会去了老四家,那天我还听人说想去玩一圈,说他堂弟拓跋路平放暑假回来着呢?
苏秀秀说,大半夜的不可能去。这时候苏秀秀眼泪直往下流。
三叔也还在,他说,怎么遇到这么个事,刚才都好好的,人不见了,范进中举是发了疯,这才哪到哪,考了个高中么。
拓跋仁说,这一年季平娃也算是努力了,考进县实验中学也是不容易,好歹别出乱子,这一转眼人去哪了?
苏秀秀转身说,我刚出大门,我看见有个人影从咱们的水窖那里飘过去了,会不会掉进水窖里了?
拓跋仁转过去说,你胡说啥呢,他跑窖里干啥去。
苏秀秀不由分说,揣着手电筒就朝水窖方向跑去,她看着水窖盖子在一旁,水窖口开着,灯光照在水面上,这时候的水面上泛起了泡泡,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从水面荡开,她撕心裂肺的说,你看,季平就掉进了窖里,窖里的水都冒着泡泡呢,快给我锹,给我?头,我要放水救我娃。
拓跋春萍这时候不知所措,看着发疯的母亲要锹和?头,就赶紧跑回去找。伸手不见五指,拓跋春萍跑得太快,不知道脚底踩上了什么,就被绊倒了,顾不得疼,爬起来,拍了拍土,摸着锹和?头往回跑。
拓跋仁朝着苏秀秀吼着说,他跑到水窖里干啥去,你别发疯了。
苏秀秀时而仰起头时而低头吼哭着,蓬乱的头发、眼泪和鼻涕甩在脸上,两只手满地乱抓,尘土乱飞。透过灯光她就像疯子一样咆哮着,她的影子映照在土墙上,就像做法的神婆子一样,晃晃不定。
夜半时分,独门独户的庄子被掀得天翻地覆,一家人围在水窖旁边,开始就苏秀秀认为拓跋季平跳进了窖里,最后大家都信了。?头、铁锹能用上的都在用,透过灯光看到的粉尘在空中舞蹈,就像追着赶着的亡魂在飞来飞去。挖下去了大半的土,可水窖里的水依然纹丝不动。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北斗七星亮晶晶的。后半夜,启明星愈发亮了,东山上泛出了一抹白光。他们围着水窖还在挖着,苏秀秀的头上、脸上、浑身的土,她已经哭不动了,瘫坐在地上。
一整夜就这样挖着,旁边堆了一大堆土。
汪汪汪,狗叫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对面庄子上的狗也阴里阳里的叫着,相互回应着,公鸡也开始“喔喔喔”打着鸣,门前的沟壑里回声荡来荡去。
从山梁的路上隐约走下来一个人,他咳嗽了几声,看着路边的水窖闪烁着光亮,还围了一圈人,他便径直跑了下来。
走近一看便是拓跋老四,老四走上前来,问道,你们在做啥?
季平不见了,昨晚到现在就没回家,她妈说跳水窖了,这不挖土放水着呢么。拓跋仁拉着嗓子说。
他二爸,我刚起来看我家路平炕上多了个人,我走近一看才看清楚是季平娃,季平娃和路平娃在炕上睡着呢,我还纳闷他啥时候来的呢。
苏秀秀听到这里,跳了起来,他四大,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错?拓跋老四说。
苏秀秀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娃没有跳水窖,我娃没有跳水窖。春萍,快去给我把季平蛋娃叫回来,快去给我叫回来。说着她就又瘫坐在了地上。
拓拔春萍拉起一个铁锹,飞也似的去了四叔家。
拓跋老四家的狗叫个不停,拓跋季平从梦里被拓跋春萍喊了醒来,急急忙忙拉着往回跑,拓跋春萍边走边埋怨道,你晚上出去也不给我们说,我们找了一晚上。
找我干啥,我去了路平哥家,我给妈说过我要去路平哥家的,昨晚成绩出来了,我就去了呀,妈是知道的,还找我干啥?拓跋季平说。
咳!别提了,因为你,一家人一晚上都没睡觉,妈都疯了,不信你回去看,你真是的,走的时候悄言不喘,让我们一顿好找,漫山遍野都找遍了,没你的影子,妈说她看见你的影子跳进了水窖里,都快把水窖挖透了。拓跋季平半信半疑的跟着拓跋春萍,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
微微晨光从天空穿过,散射在人间。
拓跋春萍和拓跋季平从坡上跑了下来,苏秀秀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走上前去,顺手就是两个大嘴巴,嘴里不停骂着,你走那里为啥不给我说?!呜呜呜、呜呜呜哭个不停,又顺手把拓跋季平拉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眼泪不停的往下淌。
拓跋季平看着母亲的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脸上两道红红的泪痕,浑身上下的衣服上都沾满了土。拓跋季平心里明白,他走之前没告诉家人,尤其是告诉母亲,而母亲心又小,视他如掌上明珠,中考成绩出来了,人却不见了,或许一高兴从水窖里掉下去了,一顿好找呀!
拓跋季平低着头,任凭母亲打骂,拓跋仁和拓跋春萍一边收拾家具,一边劝说。
天已大亮,太阳从对面的山头上升起来了,一切就像新的一样,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山深处,安静得就像是星空垂野忘却了的回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也无法引起一点震荡,起伏的山脉,凹陷的沟壑,日月轮回,有很多故事在这里演绎,也有很多故事在这里遗忘,这是一方幽静的远山,也是存在中平凡的世界。
天上的星星就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北斗七星卧在天空,启明星亮晶晶的,还有很多数不清、看不见的星星都在天上俯视着人间,人间在星空面前裸露着,一览无余。
宇宙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却知之了了。在晴朗的天气里,眼睛的只能看见蓝色的天空和游走的白云,它们翻山越岭如同飞越时空,毫不费力,而我们费尽全身力气也跟不上它们的步伐;在漆黑的夜里,能看到无数星辰熠熠生辉,也感受到个体在浩瀚的星际中渺小而愚蠢,于是,重新认知了世界,重新认知了自己,却又感知时间如同行云般自由自在,定格到每一个生命上,却是那么短暂而又悲哀。
纵然我们费尽力气追求对人世间爱恨情仇的深度认知,却无可奈何左右生命的脆弱,生老病死就像大自然的春去秋来,就像日月星辰,就像黄河流水,却也没有辜负对生命的热忱和对人生的期盼,明明知道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路过这人世间,仍然在人群中把酒言欢,借酒浇愁,从梦中恍然惊醒,才觉此生又是黄粱一梦,来的去的谁也无法把握,能够掌握的仅是生命长河的宽度和厚度。
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讲了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拓跋季平却独爱金榜题名时,他说,男人就应独占鳌头,展现雄性的威猛,在操场上挥汗如雨,在考场上挥洒自如,他虽然二战中考,却让他坚定了学习能够改变命运的信念。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中考的那年夏天,村里的一个大学生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最后还去了美国留学,成了村里人人都羡慕的对象,也成了人们饭后家长里短的谈资,况且,在遥远的山沟里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开创了村里的第一,本身就具有榜样的力量。这对于身在农村的家庭来说,这种成就让很多家庭觉得既那么遥远又那么邻近,遥远,是因为研究生是千里挑一的高材生,邻近是因为村里的孩子能考上,便说明农村的其他孩子也就有机会考上。
那时候拓跋季平虽然对于大学和研究生的概念十分模糊,他所见到的和听到的就是县城那么远,大山圈出来的天空那么大,能看到的就是山顶极目远眺的距离,如此而已。
酷暑热浪还在不停向九月席卷而来,树木和小草晒得卷起了叶子,像针尖一样,傍晚时分,叶子才慢慢舒展开。偶尔天空卷起了云,气势磅礴涌来,等乌云遮住了太阳,阴沉沉的天空顿时如临大敌,风开始摇旗,雷声开始呐喊,暴雨前的小雨滴零星的下着,相互配合着唱着这出戏。等风退场,滚滚雷声如磨盘从山顶而下,哗哗哗下起雨来,地上尘土飞扬,溅起的水滴湿了地皮,不一会儿地面上就起水了,混浊的水翻腾着,顺着水路流去,远远看去就像是在犁地,一犁接着一犁。等过半晌,山水就开始肆虐,冲得山路、山地沟沟壑壑。山里的雷声十分响亮,就像是在头顶震荡一样,有时候的炸雷更是吓破魂魄,尤其是在漆黑的晚上,人们在梦中,一声炸雷,不仅惊扰了好梦,还会吓得直哆嗦,听着屋外下着暴雨,天上打着雷,狂风吹得大树摇荡。人们从梦中惊醒,爬在枕头上,听着外面的大戏,不时感叹一二,嘴里再叫骂几声这死天气,白天不下,偏偏在黑夜里搅扰人的好梦。等雷声渐走,风声渐止,雨声渐息,炕上的人们说声,这场雨下好了,随即又翻个身,呼声又来。第二天大亮,人们就下了炕,这块地转转,那块地看看,再用锹铲一下地,看看墒情。等太阳升起来了,又开始肆无忌惮的放射灼热的光芒,一夜的雨又被太阳晒得开始蒸发了,远远望去,地上冒起了蒸汽。等到中午,热浪袭来,只有知了趴在树上、墙上、田野里狂躁地叫个不停。
九月余夏,热浪似乎并没有减少几分,但拓跋季平的心情却不一样,他又要去新的学校上学了,他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紧张。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像是从山野里跑出来要饭的,头发黑、脸黑、脖颈黑,那里都是黝黑黝黑的,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想看,再想想辛苦的父母亲,他们一年四季这样忙碌着,地里的活一茬接着一茬,还要供姊妹们上学,太不容易了,我虽然假期只是放羊,没有沉重的体力劳动,但我能深深的感觉到他们的不容易,父亲和母亲一身的毛病,都让人心里十分难受,看着他们被岁月侵蚀的脸庞,和夜晚父亲劳累一天痛苦的呻吟,沧桑、窘迫、无奈,是不是这也是我将来的样子?何去何从?
开学前,母亲为他专门杀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炖了鸡汤,又炸了油饼,一家人吃了一顿鸡肉、鸡血面,母亲坐在灶台前,叮嘱了很多,吃完饭,父亲骑着摩托车带着拓跋季平去了实验中学。
摩托车的尾座上绑着箱子,上面压着被褥,拓跋仁伏在摩托上,双手紧握把手,拓跋季平坐在后面,腿上垫着背包,摩托车在路上欢快的向前行驶着,阳光照在身上,路上的影子随着摩托向前走着,颠簸的路起起伏伏,摩托车经过,扬起一股尘土。路两旁的地里长着玉米、豆子,一阵风吹过,似乎玉米叶子和豆角叶子泛着黄色,和太阳光交相辉映着,昭示着秋天真的在路上。
一路上,拓跋季平左看看右看看,他觉得那里都是新奇的。当他再转过头看到伏在摩托上的父亲,他的颧骨突出,黝脸颊黑,两鬓的头发白了一片,就像烧焦了一样没有光泽,驼着的背就像一张老弓,哪里是四十多的中年人,简直就是一个老头。他眼睛湿润了,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内心深处十分的难过。这时候,父亲随口说了一句,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别贪玩,当农民不容易,争取能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以后别像我们一样这么辛苦。拓跋季平点了点头。
实验中学是县重点中学,学校不大,三幢四层的教学楼,两排平房,平房看上去年代久远,尘封着历史,四层的教学楼都还崭新,墙上贴着小条瓷砖,还有硕大的几个标语。校园正中间是一个花园,花园里竞相开放着种类繁多的花朵,绿叶映着花朵十分鲜艳,花园的中心筑起一个台子,上面矗立着旗杆,五星红旗随风飘扬,十分耀眼。最后一排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坡路,上去就是操场,操场很大,放置着篮球架、足球门,周边是一排排杨树。
学生住宿区在二里开外的地方,是先前油井队闲置的房屋,学校因为扩招,办公、住宿楼用房紧张,便协调作为实验中学师生的生活区。生活区有宿舍、餐厅、锅炉房,设施齐全。
生活区门口挤满了摆摊的商贩,有卖牙刷、牙膏、毛巾、洗脸盆、香皂等生活用品的,也有卖凉皮、夹菜饼、包子、饼子、豆浆等食品的,每到放学时分,生活区的大门口就热闹起来。
进入大门,中间一条路一分为二,路北是教师住宿区和食堂,路南是学生住宿区,男生住宿区靠东,隔着篮球场靠西的几排是女生宿舍。混凝土砌的台子上种着一排垂柳,夏天时分,垂柳一丝一条的垂落在路面,一阵风吹过,就像少女的头发一样丝滑,随风摇曳摆动着。
篮球架和乒乓球案子是连接男女宿舍的纽带,男生宿舍是二层楼房,红砖白墙,看上去十分整齐。宿舍里面放置铁架的高低床,八人间,空间较大。女生宿舍是平房,也是八人间,只是女生宿舍又装了一道铁门。
虽然说学校不大,但名气在外,每年都有数十名学生考入北大、清华、南开、同济等名校,近些年还有考到香港理工大学、澳门大学的,一时,实验中学就成了人人口中的重点高中。自然,就像人们说的,能考进这所高中,也就意味着迈进了半步大学。名校效应总是这样让人们有这样一个错觉,殊不知每年落榜的学生中,实验中学也占了一定的比例,在六月发榜的校门口,也有按照分数高低交纳复读费的实验中学学生。
据说,实验中学录取复读生是按照高考分数线,每少一分,交一千块钱,以此类推来收复读生的。这些年,每到高考分数线出来,实验中学就热闹了起来,没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但是不满意的学生都会来实验中学报名复读。当然,复读生考上大学的概率更高,有很多复读生在实验中学成全了自己,学校也因复读生考上名校而名声大噪。
拓跋仁领着拓跋季平,带着通知书去报名,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姓唐,平头,带着眼镜,着西装,嘴角有颗痣,身材修长,文质彬彬。唐老师说话有点结巴,他是数学教师,他看着拓跋仁和拓跋季平说,你……你……你们咋才来报名?我……我……我们马上……马上报名结束了。
拓跋仁掏出烟,顺手递了一根给唐老师,唐老师摆了摆手说,我……我不吸烟,让娃娃来填写信息。
拓跋季平放下背包,按照序号、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地址等信息一一做了登记。闲聊处,得知唐老师是隔壁乡镇人氏,也有十几年的教龄了。拓跋季平写完放下笔,唐老师称赞他字写得工整大方。
拓跋仁笑着说,还希望唐老师能够多加教育,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希望孩子能学好。唐老师说,学习……学习这东西,全靠……靠自己用心,我们都尽心……尽心地教么,说完就嘿嘿一笑。
唐老师留给拓跋季平的印象比较好,拓跋仁也觉得唐老师人挺和善,说话也实在,他心里默念,但愿这位老师能够教育拓跋季平考个好大学。
报完名已是下午时分,沿着公路去生活区,来来往往的人们步履匆匆,有背着被褥的、拉行李箱的、开三轮车的、开拖拉机的、有站在树荫下等人的,街道两旁都被文具、被褥、盆子、衣服架等售卖日用品小摊占满了,一路是遮阳伞,花花绿绿的,走走停停的行人络绎不绝,时而俯下身子问这个价钱,时而问那个。大抵家长们都一样,自己舍不得穿这个、舍不得穿那个,但到了给孩子买东西,也不顾及价格了吧,贵的似乎也不那么心疼了,都是崭新的。
一切又从实验中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