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杏子熟了,黄橙橙的,挂在树上,等熟透了,掉在地上漫山遍野的,他们扛着长棍子,挎着筐去拾杏子。
杏树枝繁叶茂,杏子躲在枝叶里,透过缝隙,一个个杏子金黄圆润,就像是黄色的珍珠一样,拓跋仁哪管什么珍珠,那就是挂在树上的黄金疙瘩,只是这黄金疙瘩真的要变成黄金还要经过多次的加工。他拿起长棍子先是一顿乱打,树叶飘飘洒洒,杏子却直冲而下,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的在地上滚动着,姊妹几个人一边吃一边把杏子一个一个捡在框里、袋子里,捡完了,就用扁担挑、用口袋背,运回到家堆成一个大堆。母亲坐在杏堆边一个一个的捏杏子。熟透的杏子一捏就冒起了杏汁,溅得到处都是,母亲会把杏子晒在院子里、晒在山坡的草皮上,火热的太阳炙烤着,杏子就变成了金黄的杏干。杏核也晒在太阳下,晾干了也装进口袋里,等着贩子来收购。
夏日,晾晒杏干、杏核是一年最忙的时候,而除了捡杏子,还有守望它们晒干的过程。夏天的天气变脸很快,眼看是朗朗晴空,霎时间就会阴云密布,遮天蔽日而来,电闪雷鸣。晾晒在草地上、院子里的杏干就要火急火燎的收到窑洞里,苏秀秀就像一个指挥官一样指挥着大家,一家人手忙脚乱,拿着扫帚扫到筐里,进进出出,大汗淋漓。瞬间,伴随着一声炸雷,零星的雨滴嘀嗒在地上,这时候的苏秀秀一边指挥一边也参与其中,大家被这天气追赶着,风火起来。霎时间,从天而降的雨滴摔打在地面,瞬间水流成河,那些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杏干被水吹走了。雷阵雨很快就过了,太阳从云朵里钻了出来,天地间湿淋淋的,像是沐浴过的美人。
除了杏子之外,还有摘黄花菜、收割苜蓿、收割胡麻等等的农活,一年四季,一年四季的农活都是压着茬来的,一茬接着一茬,春有春忙,夏有夏苦,秋有秋累,冬有冬乏。拓跋仁说,家里家外男人当驴使唤,女人当男人用,我们不是过日子,而是赶日子,被时令追赶着往前走。种了冬小麦,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收割,这期间,春天要犁地种胡麻、种玉米、种豆子。夏天,顶着炎热的天气,收割小麦、拔胡麻。秋天更不用说,播种的所有粮食都要收获,掰玉米、挖洋芋、收荞麦、收豆子。冬天还要喂养牲畜,给它们铡草、拌料,一年四季,忙不胜忙。拓跋仁总在嘴边挂着一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说,孔子的这句话真的很经典,你们在学校里学习终究不能体会当农民的辛苦,自然念书就没有动力,一定要在假期参加劳动,到地里感受感受,感受割麦子时太阳的炙烤、麦芒的锋利和“三折”在麦地里的腰酸背疼;感受拾杏子时,东一个西一个“拾钱”不容易;感受喂养牲畜割草的辛劳和铡草的辛苦;每一样农活都要付出成倍的劳动量才能干完。
拓跋仁就是这样教育孩子们的,也总是这样,让孩子们体会劳动的全过程,这样才知道“粒粒皆辛苦”,也知道当农民的不容易了,到了学校就会努力读书,改变命运。
然而,当孩子们的学习成绩不理想,他还会从另一个角度说,天底下农民一层,都去当官,谁当农民呢?虽然拓跋仁初中毕业,但他对人生、对很多事都看得很透,当然,他更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光耀门楣。
拓跋仁的记忆力很好,他能把《木兰诗》从头背到尾,很多古诗词他都能流利的背诵,初中数学也学得很好,经常给孩子们辅导作业。
拓跋仁和苏秀秀日出而作,忙碌耕耘着,风吹日晒,早已皮肤粗糙,满脸褶皱,常年背草、担水、担粪,早已驼背了,也烙下了腰间盘突出、腰肌劳损等疾病,苏秀秀更是多种疾病缠身,但她丝毫不比拓跋仁干得少,拓跋仁能干十分活,她能干八分,她总是觉得不能因为没有学费而让孩子们忧愁,不能让孩子们觉得家里没有钱而没学上,她总是在孩子们上学前就准备好学费,等走的时候,把每个人的学费都交给他们,最后,家里连买肥料的钱也没有了。
只是那时候孩子们还是不能够理解父亲口里这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含义,也许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无所谓以后干什么,怎么干,只图当下过的快乐吧,小孩子的世界只有今天会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父母亲会不会买个玩具汽车,会不会买个冰激凌,会不会缝一件新衣服,做一双新鞋,在父母亲眼里,送给孩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辛勤汗水换来的,但对于小孩子来说,他们没这个概念,唯有吃了、喝了、玩了、饱了才是实惠的,明天怎么样,什么也不会考虑。而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十分必要,在人生某一阶段或许就有用了。
那是个阴天,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打麦场上、地里,大人们都忙着收拾庄稼,没有提及拓拔季平中考的事情,但都心知肚明,尤其是拓跋仁,他最紧张,这是拓跋季平第二次中考了,这次要是考不上就麻烦了,他最近总是睡不好觉,无精打采的,闲下来一锅烟接一锅烟地抽,但他从不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苏秀秀想问问他有什么心事,拓跋仁摇摇头。
然而,苏秀秀看着拓跋仁拿起烟锅就来气,家里的床单、沙发垫子、枕巾都有被烟烧的窟窿,她劝拓跋仁戒烟,劝了多次,又买的水果糖、麻子、瓜子作为替代品,可拓跋仁哪里能戒掉,反倒是越抽越凶了,一张口就是一股烟草味,满身的卷烟味。
管不住,索性就让他去吧。苏秀秀失落极了。
地里的烤烟绿油油的,以前,拓跋仁每天抽时间都会去看一眼,拔草、锄地、上肥,精心呵护着,最近,好几天他没有去地里,天气很干燥,烟叶被晒得干卷了,傍晚,天气温和,他拎着锄头去了烤烟地里,玩弄着他的烤烟。
阳光下去了很久,天空变得暗淡了,零星的农户都点上了灯。家里的烟囱开始冒着烟,二姐在做饭,拓跋季平放羊回来,圈了羊,母亲坐在杏堆旁捏杏子,这时候,拓跋仁也回来了,他忙着安顿牲口,大姐和哥哥抬着一大筐杏子回来,筐底的杏子挤在一起,杏汁滴了一路,门外的公鸡和母鸡在啄食,淘气的小猪跑来跑去,追逐着鸡群,公鸡不时大叫几声,狗拉着绳索、伸着舌头围着木桩转来转去,不时汪汪几声,整个院子热闹极了。
晚风微凉,被太阳炙烤了一天,坐在院子里吹着风分外舒服,麻雀在门前的树上飞来飞去,喜鹊衔着树枝在架窝,门前的老杨树上已经架上了三层,人们都说,喜鹊在树上架窝超过五层就会有喜事,人们都期盼喜鹊能够在自家的树上架窝。
拓跋仁在清理羊圈过程中,发觉少了一只羊,他数了好几遍,还是少一只,他便问拓跋季平。
拓跋季平说,回家的时候,他清点了羊数,没问题。
拓跋仁瞬间就爆发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指着他叫骂了一通,一家人都不敢吱声,往日,只有苏秀秀会顶上几句,拓跋仁会消停点,但今天,苏秀秀也只顾捏杏子,没有抬头,只顾干自己手头的活。姊妹几个人都跑到羊圈外数着羊,发现羊圈里的羊确实少了一只。于是,拓跋季平叫上哥哥和姐姐几个人沿着他放羊的路找了一通,边走边学羊叫,静寂的山野,没有任何回应。
拓跋仁最后也跟着去了,拓跋春萍再三劝说不让他去,他犟着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不让父亲去,就是因为拓跋仁会唠叨个不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东拉肠子西扯肚子的。
渐晚,还是没找见丢失的羊,大家都很失落的往回走,拓跋仁骂骂咧咧。拓跋季平十分无奈,和父亲争吵了几句,父亲两眼冒金星,跳起想揍拓跋季平,被姐姐们拉开了。
走过一个沟壑又一个沟壑,坑坑窝窝的路差点被摔倒了拓跋仁,只见他一个趔趄,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一个土疙瘩碰在了脚前,踏得黄土冒了起来,瞬间没了人,姊妹几个走在后面,没发觉,父亲突然消失了,几个人左顾右盼,看到前面冒起一股土雾,才发现父亲掉进山洞里了,这个山洞口被茂盛的山草遮住了,如果不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
拓跋仁掉进了山洞里,砸到了羊的身上,听见羊咩咩叫着。
拓跋仁掉进了坑里,咒天咒骂个不停,拓跋季平连忙奔跑回家,拿了一根麻绳,先把羊吊了上来,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拓跋仁从洞口拉上来,拓跋仁并无大碍,头发上、牙齿上都是土,只能看见扑闪扑闪的眼睛,拓跋春萍用手拍打父亲身上的土,拓跋仁闭着眼,一脸嫌弃。
羊角摔断了,流出的血把整个羊脸染红了,腿也瘸了,倒是能够站立,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它边走边闻闻地上的草,撩拨的吃几口,再使劲地摇了摇全身,抖抖身上的土,边吃草边咩咩咩地叫个不停,羊并无大碍,追赶着回了家。
这一折腾,晚饭吃完就十点多了,一家人刚准备要休息,只听见狗扑着咬个不停,拓跋仁快步从门里出去,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拓跋仁边往出跑边大声呵斥狗,狗狂咬地更厉害了。
来访的人手持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直射拓跋仁的眼睛,刺得他什么也看不见。
谁?
我!
拓跋仁还是没有听出声音,狗看见主人出来了,呜呜咽咽叫着。
拓跋叔平也跟出来了,拿着手电筒,对准来的人照着。
那人喊起来了,快别照我,把我眼睛都刺瞎了。
打了几番照面,原来是拓跋季平的三叔。
三叔在乡中学教书,每周星期五就回来了。
三叔拍了拍拓跋叔平的肩膀说,你这娃可以,今年考的不错,考上了县实验中学,把你娃贺一下么!
拓跋叔平说,三叔,我是拓跋季平的哥,不是拓跋季平。
哦哦哦,看错了,看错了。三叔说。
咋了?你说季平娃考上了?拓跋仁吃惊地问道。
考上了,你不知道吗?榜都发了几天了,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三叔说。
拓跋仁说,不知道,最近家里农活多,没有去乡上。这下好了,娃有学上了,最近娃上学的事把我愁得觉都睡不好,哎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拓跋仁连说了几个这下好了。
进了大门,只见煤油灯闪烁着一圈光,那光照亮了窑门。
煤油灯燃烧的黑烟直冲窑顶,熏得窑顶黑黑的。
一家人围着这束光在炕上、椅子上、门槛上、灶台墩子上坐着。
拓跋仁兴冲冲的给苏秀秀说,季平娃考上高中了,哎呀,不得了了!
苏秀秀从灶台也走了出来,头上盖着头巾,鼻子上一道黑,问道,考到哪了?
县实验中学。
谁说的?
他三叔说的。
他三叔在哪里?
这不是么。
映着煤油灯的影子,苏秀秀赶快应声说,他三叔,你快坐炕上,饭吃了没?我们刚吃完,我给你舀饭。苏秀秀一手拿碗一手拿着勺子说。
不吃不吃,刚吃过了,我寻思过来转一圈,季平儿考上了学,好的很,咱们拓跋家又有一名大学生了。
哪里的话,费了这么大的事,才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还差得远呢。
你不知道吧,能考上县实验中学相当于一条腿跨进大学门了。三叔说。
那还未必,每年实验中学落榜的也一大批,我看不一定,季平从小就贪玩,勉强考上初中,初中考高中还复读了一年,学得费劲着呢,要考上大学还得再努力。苏秀秀说。
拓跋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发给三叔。三叔点了火,抽了一口,冒了个圈,屋子里顿时缭绕起了烟味,和煤油灯的火焰一同直窜窑顶。拓跋仁拿起烟锅,装上烟,点着火,也抽了起来,
这时候拓跋季平从屋外进来了。
拓跋春萍拍了一下拓拔季平的肩膀,说,蛋娃,你今年还争气的很,考上高中了。
拓跋季平说,真的?
你问三叔。
拓拔季平看见炕上的三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真考上了?三叔。
考上了。
一听见自己考上了,拓拔季平从地上跳起来了!高兴得拉住大姐的衣襟说,我没听错吧,我考上了?春萍姐。拓跋春萍说,就是的,考上了。
拓拔季平一个蹦子跳得老高了,接着从门口一直跑到窑掌(窑洞的最里面),嘴里说着,我考上了,考上了,最后从窑里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