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仁说,送啥,咱们一个农家,除了麦子就是玉米,再就是牛羊牲口,咳!送啥呢。
苏秀秀说,送啥呢,不行就送个羊么,都吃馋着呢,羊肉是解馋的。
拓跋仁说,那就杀个羊吧。
临近上学,拓跋仁杀了一只羊,他把整只羊用薄膜包好,装进尿素袋子里,绑在摩托车上。羊肺子、肝子、羊头、肚子、肠子都留了下来,苏秀秀洗干净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羊杂碎。
苏秀秀说,每年养羊,自己家都舍不得吃一只羊,倒是送人一点也不含糊,杀了一只羊,咱们自己只能吃羊杂碎,连一块羊肉也没吃到。
过了几天,传话说,让拓跋季平八月三十号到校报到。
一家人总算心安了。
转眼就到了月底,苏秀秀又忙着收拾行李送季平复读去。
这个九月让拓跋季平感觉有些悲观,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的日子里,他在日记里是这样描述的:
九月的天气比起七八月份稍微柔和了一点,但还是晒得很热烈,日历上说九月就是秋天了,可九月的天气让人在肆虐的夏日中恍然间觉得越发黯淡,这种感觉让人有些难过。一年之中,夏尾秋初,最让人容易感伤,时间过了半,让人觉得日子走了,还留下了什么呢?时间和人一样,都有年轮,时间的年轮未可知,但人生的年轮是有定数的,虽然我还很年轻,但我总觉得九月的时间和空间让我有种悲伤的情愫,我对九月有了一种莫名的厌倦,尤其是午后的时光,虽然不那么强了,但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那天,天气很好,一大早拓跋仁就让苏秀秀准备季平的上学用品,拓跋仁虽然心里不是很高兴,但总归季平有了学上,他还是一大早就去割苜蓿,安顿好牲口,准备送季平去学校。
克里克雅说,塔希提岛上每个人都是快乐的,似乎上学不是问题,不上学也有快乐的生活,哪怕是坐在海滩上喝一杯可乐也是幸福的,等渔船从远处归来,大家欢欣鼓舞的迎接满载而归的收获。到了晚上,坐在一起,打着手鼓,唱着歌谣,海浪一波一波上岸又退潮,映着月夜灿烂的星空,大家忘我的都睡了。太阳唤醒了黎明的海岸,新的一天像是滤镜般重新来过。克里克雅不解,也许这就是不同地域不同的文化吧,她觉得自己的童年时快乐的,就算是考得不好,似乎也不影响每一个漫无目的的日子。
她继续写着故事。
吃过午饭,拓跋仁用绳子捆着红色的木箱子,箱子下面是卷着的被子和褥子,拓拔季平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初三的旧课本。这是启程新的人生之路。
刚下过暴雨,路面泥泞,摩托车容易打滑,索性两个人步行去了学校。
邻乡的中学有些远,翻山越岭总有七八十里的路程,拓跋仁在前面走着,季平跟在后面,一路上两人很少言语。
经过一户人家的大门口,大门口的柴堆前砌着一个狗窝,一条大狼狗卧在里面,阳光下有明晃晃的铁链子,看样子这条狼狗是拴着的。
拓跋仁说,季平,你前面走。
拓拔季平看着狗窝里的大狼狗有些胆怯,就快走两步,到了拓跋仁的前面,拓跋仁背着箱子和被褥,弯腰行走有些艰难,他怕狼狗冲断狗绳,于是,顺手从地上捡了一个棍子捏在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汪的一声,狼狗从窝里蹿了出来,狗绳拉着狼狗绕着木桩转了一圈,那狼狗边转边叫,又一次冲了过来,拓跋仁这次有了准备,就把棍子紧紧捏在了手里。拓跋季平被这个场景吓呆了,虽然他见过狼狗,但这只狼狗又高又大,身体壮实,身上的毛光滑油亮,一看就是一条会下口的猛狗。
这时候主人从大门出来了,主人喊了几声狗,狗摇着尾巴缩进了狗窝里。拓跋仁把箱子放在了大门口的土墙上和主人寒暄了几句,转身就走了,主人也进了大门,拓跋仁背着的箱子从后背下垂的厉害,他让拓跋季平从他背后往高抬了一下,背妥当之后拓跋仁就走在了前面,拓跋季平跟在了后面。
走了十来步,突然,这只狼狗就猛扑了过来,它一个猛冲,决断了狗绳,四只爪子抓得地上直冒土,这狗十分健硕,前腿一纵,后腿就抵了上来,露出了恶狠狠地牙齿,一个猛窜直抵拓跋季平跟前。
拓跋仁听闻不对劲,立即转身,见状,就猛扑了过去,一把撸开拓跋季平,拓跋季平应声跌倒在地,瞬间,拓跋仁和箱子也都摔倒在地,一片凌乱,那狗张开大嘴,露出利牙,见拓跋仁摔倒了,便扑过去咬了一口拓跋仁,扯着腿就恶狠狠的往后拖。拓跋季平见状,吓得两腿打颤,看见父亲被狼狗扯着,便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见路边有个棍子,就捡了起来,追着打那狼狗,狼狗咬得拓跋仁腿上出了血,拓跋季平用棍子猛击狗头,狗也死死咬着,主人闻听,又跑了出来,喝吓了几声,狗就夹着尾巴跑了。
拓跋仁躺在地上疼得直喘气,拓跋季平慢慢扶起来,斜坐在地上,身上全是土,那主人边跑边骂着狗,到了拓跋仁面前蹲下来一边唏嘘着一边卷起拓跋仁的裤腿,撕咬的小腿裤子都成了碎片,小腿上对称的六个血窟窿还往出冒着血,疼的拓跋仁直呻唤。
他们抬着拓跋仁到了大门口,便拿出来止血药,涂抹在了血窟窿处,用白布缠裹住。主人感觉到非常不好意思,不停地说道歉的话。
拓跋仁叹着气说,哎,你家这狗太猛了,就像狼一样,你要买个好狗绳拴上,这害人命呢!
狗主人说,家里不养狗,庄户大,没个响动,来个人把东西搬完都不知道。
拓跋仁说,也是,用手按了按伤口,再往紧绑了点。
坐了会儿,感觉稍微好点,整理好箱子和被褥,拓跋仁和拓跋季平又上路了。
太阳逐渐拉长了影子,脚下的路弯弯曲曲,一直绵延到了远处,路边的树木矗立着,站在风里,望着远处的山上雾蒙蒙的,梯田里的庄稼随风如浪,世界有多大,走了这么久路还是没有尽头,还有天空那么深邃,天边在哪里?
拓跋仁跛着脚在前面走着,拓跋季平看着父亲一走一跛,多次央求父亲说换着背箱子和被褥,都被拓跋仁拒绝了。
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走过一个腰岘又一个腰岘,又见河流又见小溪,两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已经是五点左右了才到了学校附近的小河边。
学校在河的对面,没有桥,也没有趔石,只得脱掉鞋子,光脚淌水过河。
拓跋季平帮父亲把背上的箱子放在了地上,拓跋仁坐在地上脱掉了布鞋,把袜子装进鞋子里。
拓跋仁问季平,你能过去吗?
拓跋季平说,能过去。
拓跋仁不放心,说,这条河水深,能淹过小腿呢,你在这边等着,我把箱子和被褥背过去后,再过来背你。
拓跋季平说,不用了,爸,我能过得去。
拓跋仁说,你就别脱鞋了,别把你妈给你做的新鞋子弄脏了。
你腿都烂着呢,我自己能过去呢。拓跋季平说着就要脱鞋。
拓跋仁说,腿好了,你别犟。说完背起箱子就过了河。
拓跋仁的小腿缠着布子,被河水浸湿了,布子渗红了。
拓跋仁怕被褥被水浸湿,就把屁股撅得高高的,箱子和被褥高耸在他的肩膀上,而他的腰却弯的厉害,一瘸一跛地到了河中央,脚踩到了一个侧立的石头上,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河里,他试着站直了身子,把箱子和被褥往肩膀上抖了抖,总算过了河。
到了河对面,他慢慢坐倒在地,从肩膀上取下箱子和被褥,又从地上向前猛地一起,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河对面,小蹲在地上,示意拓拔季平爬上他的脊背,拓拔季平无奈,只能爬到他身上,他双手搂着拓跋季平的腿,向上抖了一下,说了一句,你这娃重了哦!
拓跋季平没有作声,他爬在父亲的背上,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河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温热,不时有蝌蚪、小鱼从石头间游过。拓跋仁每走一步都踩得稳稳的,每抬一下脚都能溅起水花,他喘着粗气,一瘸一跛地走到了河中央对拓跋季平说,西游记里的老龟驮着唐僧四人过河,它希望唐僧四人能够到西天问问佛祖它什么时候能够修成正果,结果,唐僧四人把这事都忘了,取经归来过河,老龟把唐僧师徒连人带经撂在通天河里了。拓跋季平听完笑了笑,眼角流出了泪水。
过了河,上了一个长坡,就是一条街道,学校就在街道上。
走进大门,校园里排队报名的人明显少了。
打听到复读班报名地点,拓跋仁背着箱子走了过去。
看了成绩单,报名的老师说,这娃才考了四百过点分数,太低了,这样的分数要复读,简直不能想象,就算再努力,照样考不上高中。
那老师的不屑让拓跋仁的脸上十分的难看,常年在地里劳动,风吹日晒,弯腰驼背的,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就求老师能够收下拓跋季平,好歹让他有个学上,农民的儿子如果不上学,回家就是放羊种地,一辈子就跟黄土地打交道。
报名的老师有些不悦说,我收了这样的学生,影响我的班级平均成绩呀,这让我很为难。
说完,抹了一把头发,只见他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个名册,上面是几个学生的名字,用钢笔写的,他勾画了一下拓跋季平的名字说,那就登记上吧,事已至此,拓跋季平这才算有了去处。
虽然杀了一只羊,托人打了招呼、说了情,这个小插曲还是没有躲得过。报名老师的话刻在了拓跋仁的心里,多少年后,拓跋仁和拓跋季平聊起来说,如果当初报名的老师没有说这句话,或许他真的考不上。他总是能够想起七月份成绩出来后,听到没有考上的消息,全家人都开始着忙了,想着办法托亲戚找个学校复读。
那时候,一片片金黄的麦田铺在地里,太阳晒得麦芒都折弯了,枝头的杏子红扑扑的,风一吹,熟透的杏子就掉在地上。时光如流,滚滚而逝,从这里流向了远方。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但总有一部分人歉收。
拓跋季平的分数太低,人都说就算再复读一年还是考不上,还不如别勉强了,回家学个土匠、木匠、砖匠,有一门手艺也好讨个饭吃。可苏秀秀认为坚决不能放弃,母亲的坚持眷顾了拓跋季平的命运,老师的话语激发了拓跋季平的斗志,也许这就是宿命。
当他是应届生的时候,他觉得复读生就像被遗弃的孩子寄人篱下,在另一个天空自生自灭,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复读生是差生的代名词,而学习差就否定了一切,包括美貌与品行。现如今,他也是其中一员,他就是那个被嫌弃的一无是处的复读生。
拓跋季平觉得校园生疏,面孔陌生,同学、老师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一样,只有似曾相识的书本,因为这个学校书本紧张,他的书本就是他以前用过的。
新学校比以前的学校大,教学楼是二层的楼房,老师和学生都住在平房。
父亲送他来之后就回家了,他想象不到父亲是怎么回的家,因为当他报名完后,他尝试着熟悉这里的一切并且能够尽快融入进去,哪里知道父亲回到家了没。
一周过后,他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糟糕,老师和同学们并不会因为是复读生而疏远他,而是使用“借读生”这个称谓,一字之差让他感觉到如沐春风,对于新的集体多了几分好感,这也使得他很多年之后再想起来也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