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亲兄弟,名字起得也像,不过,拓跋叔平和拓跋季平长得一点也不像,也和其他姊妹也不像,苏秀秀说这里面还有故事。
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拓跋季平和邻居家孩子一块儿放羊,小孩子都贪玩,总是喜欢把羊混在一起放,这样以来,既能一起玩耍也能一起放羊。
每次,天黑后,领头羊就会领着羊群从沟底排成队形绵延到沟畔。然而,有一天傍晚,天已经黑了,可羊群还在沟底吃水草,就是不肯上到沟畔来,两人站在沟畔学羊叫,羊抬头看看,又低头吃草,他俩无奈,爬上柳树折了柳树枝哄羊上来,领头羊抬起头看了看,又低下头在沟底悠哉悠哉来回吃着水草,眼看夜幕降临,没有一点要回圈的意思。
拓跋季平让邻居家的孩子下沟赶羊,可这孩子是个犟脾气,硬是不去,两个人就因为赶羊的事打了起来,不依不饶,不可开交。
邻居家的孩子骂拓跋季平是“黑娃”,又骂他哥哥拓跋叔平是“抱疙瘩”。“黑娃”指的是超生的孩子,村上不分配土地,一开始也不给上户口。抱疙瘩是指从别人家领养的孩子。拓跋季平听说自己是超生的,又听哥哥是领养的,他咬牙切齿,卷起袖子,捏圆拳头,只见那拳头就像两个铁榔头一样的直击那孩子的脑门,揍得那的孩子直流鼻血,脑门肿起了大包。
而羊群这时候上来了,两人各自赶着羊回家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到自己的儿子血头土脸的,顺手拉着一个锄头去了拓跋季平家,站在门口张嘴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拓跋仁开始出去好言相说,可那女人就是得理不饶人,无奈,苏秀秀说,任她骂去,咱进屋。那女人终于骂得没劲了,自动撤离了。
没过多久,苏秀秀给拓跋季平讲了“黑娃”的事,等到很多年以后,又给拓跋叔平说了实情。
在拓跋仁的村寨里,如果谁的家里没有生下男孩,人们就会说这家要断香火了,每年的春节庙会上,焚香烧表的信男善女都在为自己祈祷。
苏秀秀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生了大女儿拓跋春萍后,接着就怀了一个,生下来还是个女儿,满月后的十来天,患上了急性脑膜炎,没钱买药,最后就殁了。接着就生了拓跋夏萍和拓跋秋萍,一连生了几个女儿,让拓跋仁心里十分不安,他寻思着,难道这是命中无子吗?没儿子的日子让夫妻二人十分煎熬。
一天,大门外来了一个人,这人围着拓跋仁的庄子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
拓跋仁很诧异,猫着腰走了过去,那人看见拓跋仁,就又转身走了过来,嘴里不断赞叹道,这里风水好,真是卧龙藏凤之地,你家一定是儿女双全,凑成个“好”字,并且龙凤吉祥,一定会出人才呐!
只见那先生一身道袍,似有几份仙骨,“几”字形额头皱纹,眉毛对称高挑,绵延耳上,鼻梁高隆,形似鹰鼻,上嘴唇是八字胡须,下颚却是山羊胡须,皆已花白,道袍蓝里透白,却很干净,一双布履,鞋口V状,走起路来,轻轻飘飘。
先生,哪里风水好呀?拓跋仁笑着问那先生。
嗐!你别说,我走过很多地方,也是看了很多人家的庄户,你家的风水那可是不一般,你看,他顺着手指着眼前的山,你家这座山就是你们的靠山,这座山比周围的山都高显得高大,气度不凡,山且有棱有形,棱角分明,山顶左右还有两棵大柳树,两木相对,左右各立,恰似山的眼睛,山上树木丛生,青草浓密,生机勃勃,再看山势,顺着水流痕迹,山川日月精华都汇聚到了你这个罗圈庄子里了,岂有不好之理。
说完,那先生捋了捋胡须,捋了捋眉毛,洋洋得意。
拓跋仁笑着说,哈哈哈,先生真有眼光,我们的地名就叫拓跋大山,远近十里就属这座山最高最大,站在山顶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老一辈流传下来就取名叫做拓跋大山。拓跋仁边说边指着山。
哈哈哈,看看看,我说中了吧。那先生笑声爽朗,一副傲气。
听了那人的言语,拓跋仁又说道,谢谢你的吉言,但愿能龙凤呈祥,早有儿子呀,也希望能够借着你的吉言,他们都能成人成才。
那先生一听,愣了,说道,你还没有儿子?
没有。拓跋仁说。
看你庄的风水,你若是再生必定是儿子,命中注定你有两个儿子,只是这两个儿子嘛,接下来就不好说了,哈哈哈哈,那道人笑道。
拓跋仁邀请道人进了屋里,苏秀秀听完道士的话也是满心欢喜。她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烟熏火燎擀了一顿鸡蛋臊子面,厚谢了那道人。
吃完饭,送那道人到大门口,而那道人竟然在拓跋仁和苏秀秀聊天的一瞬间不见了。
在拓跋大山一带,村里人对外来的人一般都不招惹,也不惹恼,怕的是这些外来人路子不熟、情况不明,不知道他们都是做什么的。更害怕他们做法捣鬼,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道听途说倒是很多。据说,有一户人家招惹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是懂法术,就留在了家里,结果家里被折腾得不消停,结果妻离子散。
拓跋仁眼看着三个女儿,心里十分着急,他跟媳妇苏秀秀商量了一下,要不领养一个儿子,续个香火。一开始苏秀秀哭着闹着不同意,公公婆婆也开始明里不说暗里语了,不得已,苏秀秀同意领养一个男孩。于是,四处打听,几个月下来还是没有合适的领养对象。
正是人间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有的家庭吃了上顿接不上下顿,却一生一个儿子,虽然生儿子没什么不好,但生儿子太多了就意味着负担重,要娶妻生子,砸锅卖铁也攒不了那么多钱的。
真是瞌睡遇枕头,邻居的亲戚家一连生了四个儿子,盼望能生女孩,第五个竟然还是儿子,就四处打听有没有愿意收养的,也算是给儿子一个好的归宿,拓跋仁托邻居搭上了话,花了一顿烟酒钱,就把那婴儿抱了回来,一家人喜极而泣,起名拓跋叔平。
领养了拓跋叔平,一家人把他当亲生儿子的一样抚养着,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惯着哄着。
拓跋叔平的“抱疙瘩”就是这么来的。
然而,有一个月,苏秀秀觉得身上很久没有来了,就告诉了拓跋仁,拓跋仁没有在意,也没理睬,只因农活多,忙完春种,就忙着夏锄,秋收就接踵而至,一茬接一茬的农活催着赶着,哪里有时间去细想身上来不来的事,不当紧的话刚说完就会被繁重的农活冲淡了,忘在了脑后。
又过了一个多月,苏秀秀开始恶心呕吐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怀孕了,那时候拓拔叔平已经五岁了,已经领养了儿子,怀在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已经没有最初那么期待了。
好在经历了一波三折,在玉米地里拓跋季平出生了。
克里克雅在这里删了很多内容,她把拓跋季平的出生当成了一种禁忌,不再提及,或许这是一段时间里的需要吧,她只一笔带过八十年代这样的一种经历。而当她听苏秀秀说声拓跋季平的玉米地风景,她构思了这么一段:
九月的玉米地秸秆高过地埂,绿油油的,一阵风吹过,像是赶浪一样,一浪接着一浪,玉米杆和玉米叶碰撞的沙沙声就像一曲曲田野交响曲,随着风的大小变换着旋律。
当拓跋仁双手举起婴儿,用他的话说婴儿裤裆里吊着一串葡萄,他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亲了几下那串葡萄。苏秀秀闻听是个儿子,也十分欣喜,尽管已经十分疲惫,还是挣扎要看一眼孩子,看完后,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阳光从朦朦胧胧的群山上驾着彩云般飞了过来,天空从未有过的蓝透彻了,不一会儿,云朵完成了使命,悄悄溜走了。飞鸟从天空飞过,青蛙、蚂蚱、七星瓢虫、蝴蝶、蚂蚁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原野开始热闹了。
很快,十月份了,天气还很炎热。由于院子小,窑洞有限,院里的窑洞住人,院外的窑洞喂养牲畜,为了清理方便,牲畜的粪便都堆积在大门口,尤其是炎热的天气,蝇虫乱飞,屎壳郎忙碌地在粪堆上滚着粪球。大门口处生长着一棵椿树,分外茂盛,树杆笔直挺拔,两个大人伸展胳膊才能抱得过来,椿叶密密麻麻,遮盖了大半个大门口,有椿树就有春猴,它是一种六条腿的虫子,蓝黑色的身上有白色的斑点,椿猴身手矫健,一跳一弹游走在椿树的枝头叶间,蝽猴因椿树而生,所以椿树长得最茂盛的时候,蝽猴也就最多。椿猴一开始只能蹦跳,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蜕变成长着翅膀飞行的昆虫,它可以从枝头飞到地面。
桑雀也会如期光临,它们在院子上空飞来飞去,嘴里衔着桑葚拍打着翅膀,在窝前盘旋几圈,确认安全后就钻进了窝里,窝里的雏鸟张大嘴巴接着母亲衔来的桑葚。洒落在地面上的桑葚打花了院子,只见院子里一只只蚂蚁不知疲倦地叼着落在地上的桑葚顺着回家的路,就像衔着整个世界一样。
拓跋季平的降临,可是乐坏了全家人,家里人没事干的时候都会围在他身边逗他玩。
这年的大年三十,上完祖坟,拓跋仁就拿着香表去了庙上,烧了香还了愿,算是一种心安理得吧。
当然,自从领养了拓跋叔平,苏秀秀起初没有期望能生个儿子,但心里还是有期待,现在眼看着拓跋季平在炕上眼睛眨呀眨的,着实让人打心底高兴,虽然领养了一个,但自私的人性还是期待能有亲生的儿子,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拓跋仁和苏秀秀想着要给儿子过个满月,在乡里乡亲面前挣回个面子,于是家里就筹备给拓跋季平过满月。
早公鸡,早公鸡,乡间的天还没亮透,但公鸡早已在窝里报晓了。克里克雅听拓跋叔平的爷爷这样讲公鸡打鸣的故事,公鸡在天庭里好吃懒做,玉皇大帝便发怒,派他到人间劳动修炼,职责就是每天早晨打鸣,叫醒人们早点起床劳动,于是就在公鸡的大脑里安装了一个定时钟,不管刮风下雨,到点准时打鸣,并且很有规律。所以,在农村,“鸡叫三遍天下白”,鸡叫头次大概是凌晨两点钟、鸡叫二次凌晨四点钟、鸡叫三次天就快亮了,凌晨六点钟。
鸡叫二次了,苏秀秀摸着黑,扛了两半袋子麦子,进了磨坊,点着煤油灯,就又走进了驴圈,只见毛驴两眼紧闭,卧在地上睡觉,见主人进来了,猛地惊起,竖起耳朵,两眼绿光。苏秀秀摸了摸毛驴的头,解开缰绳牵到了磨坊。先给驴罩上了眼罩,又往磨盘上装满了麦子,拍了一巴掌,驴知趣的绕着磨道拉着磨杆“吱勾吱勾”转了起来,磨盘中间的缝隙里流下来一撮一撮的麸皮带面,她再用筛子过了一遍,粗的倒在磨盘上,再继续磨,粗的细的分开装,一连磨了三天,总算磨够了面粉。
前些年,村上总有几个婆娘在背后议论苏秀秀,说她屁股太小,生不出儿子,宋家老三的婆娘,屁股大得了得,一生一个儿子,再看看李家老四的媳妇,人家不仅屁股蛋子大,胸也大,说是李四媳妇干活的时候用衣服绑着胸,是村里出了名的魔鬼身材媳妇子。这些年,苏秀秀没有生下儿子,也是看了很多人的眼色,受了很多侮辱,一个人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对着镜子打量打量自己的身材,觉得自己的身材还是可以的,可总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来,这下好了,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再也没有人说三道四了,她在人前就更自信了,她边干活嘴角露出了笑容,心里乐开了花。
拓跋仁也十分高兴,婆娘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儿,没个儿子,在人前就抬不起头,现在好了,续上了香火,他就光宗耀祖了,在人前就能挺直腰杆、说起话了,他干啥都哼着小曲,嘴角露着笑容。
拓跋仁装了两尿素袋胡麻籽,扎紧了口袋,抱上三轮车,抡圆胳膊,摇把转了三圈,松开减压杆,“突突突”三轮车的排气筒冒出一股蓝烟,车子发动起来了,他要进城榨油,顺便采购一些过满月要用的烟酒、蔬菜等。三轮车行驶在黄土路上,过后就像留下一股土箭,拓跋仁嘴里哼唱着秦腔,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大功夫就到了县城。
他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讲究个排面,烟买的是哈德门,酒买的是古井贡。请的厨子是邻乡有名的“一刀切”,提前两天就来准备宴席,还请了庄子上的邻居前来代劳,苏秀秀早早酿造黄酒,从采曲、发酵、过滤,每一步她都精心酿制,两大缸黄酒扑鼻的香,小麦酒就是有着深厚的酒文化。
话说满月这天,拓跋季平家人来人往,亲戚、庄邻都前来道喜。
早上供应油饼、馒头、猪血豆腐、饸烙面;中午摆宴席,桌上的碟子里装着馓子、酒枣、凉粉、搅团、洋芋卜拉、麻腐包子、清炖羊羔肉、猪肉炒粉条、酸辣肚丝、炒鸡肉、炒鸡蛋洋芋丸子等热菜、凉菜各七种,一共十四个菜,先上凉菜,再上热菜,忙的厨子头上直冒汗,端盘子的年轻人也绕着腿子跑前跑后的;院子里筑起了简易的烧酒烧茶炉灶,烧酒人从酒缸里舀出黄酒,装进烧酒壶里,木柴烧的很旺,黄酒溢出的香味直冲鼻子;水壶里煮着砖茶,砖茶的味和酒糟的味一路飘香;吃完宴席还有最后一道,就是结席汤——酸汤面,手工揉的面,面条劲道,酸汤醇香,吃完席的客人无不竖起大拇指。
拓跋仁给自己挣了面子,几杯黄酒下肚,醉了,睡在炕上,梦见摸着苏秀秀的奶头,别提了,他觉得又好像是李家老四的媳妇奶头,总之他不知道摸的是哪一个。
早晨,拓跋季平哇哇的哭声,吵醒了拓跋仁,他才发觉儿子尿在了炕上,湿了一大片。太阳从椿树缝隙射出了夺目的光芒,照在炕上黄亮亮的。
拓跋仁给儿子过满月,收了一千多块钱的贺礼,这在八十年代算是一笔巨款,瞬间似乎就有钱了,家里又续上了香火,一家人都沉迷在得子喜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