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7章 远行(2 / 2)长亭雨露首页

作为一个新的出口,左秀娥愿意对这个——曾经的——家人再讲一遍。王泰对左发合没印象,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才能让自己免于牢狱。他想见到他,觉得他肯定有理由这么做。左秀娥讲得并不复杂,而每一个段落都让那碗泡馍显得难以下咽。而且王泰越听也越饱,他不敢表现出惊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尴尬是左秀娥无法感觉到的,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讲述。泡馍馆里弥散着那股浓香,在有苦水的人感觉上,遥不可及而近在身侧。他们一说一听,也许一会儿说完了,有费力气的疲劳感。

外面虽然光线明丽,正是垣丘这时节寒风拨云后的晴朗。王泰熟悉这样的天,多次从南方的润泽和黏腻中回到这样的穹隆下,而很少想“回到”哪里,哪里值得回去,他的经历剔除了这个词汇的涵义。白玉是白义的女儿,他肯定见过,但想不起来相貌。在一个夜晚消失以后,人们说她走了。仅仅是走了。而有人觉得她死了。觉得她活着的人等待着,等她回来,那是发合,那是白义。他们因为觉得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才认为她活着,所以自己正是因为消失又出现,带给那些人某种类似专机的指望。

他不是白玉,白玉死了没有他无所谓。此时王泰便有些局促,隐隐有种被别人摆布的挣脱感。他不想想到死亡,不想与自己有关。至于老白的女儿活着没有,他不想继续想下去。一想到死,那老妪似乎就在门外的响晴薄日里。不是每个离开的人会选择回去,不管他或她愿意与否,那里是不是有人惦记他或者她。王泰觉得自己是在附和什么,可不知该怎么恰当的说。

只能是这了,没办法,我是心疼发合,等屈枉过去,赶紧过去。

那发合光在家,啥也不弄?

三个人不敢说,一说再有啥麻烦我跟我哥可咋活。

他,不跟白……我师父寻去?光在家。

老白不咋能见到,可能也不能说,说不好人还……

王泰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大家对两个应该是有些疯了的人不敢明说,怕确认以后,那人也算完了。事实上完了的感觉已经固定了,只不过没挑明就是。要不是花了人家的钱,自己现在正踏踏实实蹲监狱。王泰想看看发合,一面不见确实说不过去。

院子里轻易不能去生人,左国庆两口子至少在精神上经不起打扰。不知道好消息算不算打扰。这么久了,没有好消息。如果左秀娥和他们一样,那这个院子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彻底沉寂。一个人的消失,是世界消失的开始。萧索和破败是别人的感官,而消失的终于成为一个恒定,再也不见了的那种永远。路上,她就想好了,不管怎么说,发合不能这样了。

那间屋子里没生火,淤积的寒气让发合满身鼓胀着似乎也在制造着寒气。他看王泰的眼神像一分钟前才分别过的人,又是毫无挂碍的某个物质。王泰让他那么一看,马上什么都明白了。那也是没有维系的迷途,不能用脚在路上,身体里不断的游走,没有路可以转圜,却不能停止寻觅。那不单单因为感情,不光屈枉,可能就是不明白,别人可以释怀的,在那颗心里长成了山,隔着云谁也看不清。包括他自己。发合不算是疯了,是等待自己定然存在的澄明,除此,他无路可走。

不需要说什么,问也多余。他出来的时候左秀娥跟着,关上门,他们立在太阳地的寒冷里。告别,总要说点什么。施人恩惠,还算是自己的孩子,为了另一个娃,算不算是索要知恩图报呢?有些张不开嘴,还是心屈这样的交换。

姨,你看合适不合适哦。王泰先开口了,他稍微想了一下,到目前也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

咋?

要你觉得行,叫发合跟我跑车去吧,只要他愿意,反正我是看他人没事,走走比在家好。

哦。左秀娥没想到这话叫王泰说了,那没啥遮掩的了,就假了:我还想跟你商量呢,怕麻烦你。

姨你见外了,不是你跟发合,这会儿我还不在跟前呢。王泰看了左秀娥一眼:王艳在美国,是天边,家里还有谁啊。

车继续往北的时候,不知是在翻哪道梁的时候,满眼银白,空茫一直伸到更北处看不到的天地接壤间。王泰不用理会发合,他是那么的平静顺从,说什么就做什么,不主动有什么要求。一个活人坐在身边,没有声息的那种存在,发合一直看着前面,看这个世界有什么不一样。雪落满的高原,还会在夏天长满庄稼。人是陪不住一遍遍四季轮回的不变。

雾气越来越浓,那种陌生的湿润里,迎面而来的不期而遇更像是无缘无故出现。缓缓而来,瞬间相向而去,一辆车或者一个人。他们往北的时候好像所有人在往南,从白昼奔向黑夜,再轮回而出。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王泰认为发合看的是雾,把那种潮润作为物质。盆地里烟瘴缭绕,他不记得从下面看上去的感觉,如同发合不会去上面往下看。他想起改改,想起她在树荫下陡然昏迷。正因如此什么也没开始就结束了。卖车的钱,她一定是买了三轮的一部分,让辛红军扔下双拐像现在一般疾驰……

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王泰抠了两盒方便面下车:下来晒一会儿,吃面,再走。

哦,行。

一面墙挡住了风,太阳破雾而出,跟发合家的门户前一样暖和。接近内蒙,除了车远远过来,又慢慢去了,塬上剩下他们吃面的声音。发合吃得慢,王泰站起来的时候,发合也站起来。

你吃你的,咱不急。

发合又蹲下吃,并没有加快速度,不紧不慢。一辆车从很远来,渐渐有了引擎声,到跟前忽然轰鸣了以后,声音渐渐小了,最后远远的往路空了的那端。有一辆车的玻璃闪了一下,从天上坠落而来一般。除了王泰招呼发合,他们不再交流。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接着的焦躁,也只一天时间,王泰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跟他一个人跑车时没什么两样,发合跟他一条路,人还是没离开垣丘。他仍然在院子里那间屋子,把自己蜷缩在自己心里。

陕北高原是一片一片塬地在沟壑间浮起,群岛一般之间,雪沃在里面的阴影处是蓝色的,夜能明晃晃的。但塬上的夜没有车辆涉险,而王泰愿意此时在路上。睡梦与行程之间没什么区别,如同他们的沉默和交流一样没有意义。王泰有时会把发合忘了,他坐在副驾驶的时候,跟想象出有这么个同行的人似的。

一个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关于他的方向、路程,以及心境,等等,差不多会渐渐消失在别人的感知中。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徘徊往深处去,在这无法让原野变黄的月光下。

能停一下不。发合说第一次的时候王泰没有听到,引擎的轰鸣像是车间机器的复刻,能让呆板的路和皎洁的月光失去光彩,平庸为程序。而发合没有再说,只是看着王泰,直到吓了他一跳,把冗长的驾驶作为另一种沉睡,那眼神无疑是惊悚的。感觉不舒服,不过反应也不需要迟疑。

刹车不能深踩,车慢慢停下来,怠速沉稳吞吐着。王泰看着发合:上厕所?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