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7章 远行(1 / 2)长亭雨露首页

姑,要管呢,人好着就应该回来呢。发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左秀娥怔住了。这么久以来,发合第一次出离自己暂且的世界,对来自外面的信息有了反应。她只能认为当年王泰可能没打过发合,或者是不是替发合打过谁。那时,白玉也和他们在一个县城,虽然瘦弱少言的无人理会。

哦,哦,我不是不管,哪来的钱么。

我也存钱了,你用。发合看着左秀娥,更像是要求这件事必须要完成似的。那个湖南人看着他们,脸上狠狠地亮了一下,浮出期待。天井里有一半被阴影遮掩,另外一半曝晒着那些少人料理的藤架,看不出旺盛与生机,干干净净的破败等着横竖事情的发生,不会一直硬挺下去。

半个月后,王泰回来了。之所以能回来,正因为小孙带给他那台车并没有被他“盗窃”了的事实。他不属于垣丘,BJ也不是可依存的故乡,所以王泰的生活注定只能在路上了。从南到北,东西两端,距离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经历。从跟车到自己跑车,他痴迷于从这里到那里,卸下苹果或者装一车大葱。要么,把成车的可乐往北运,到二连浩特。驱车向前,路上有什么,他不想知道。天下的加油站长得一样,修理工的衣服也同样油渍麻花。

唯独不能去槐颖,因为那里有垣丘,进入盆地好似沉没,一定有牢狱之灾等着自己。王泰确信这一点,正因此而踏实的奔波着,犯了走马星一样动就是静,直到他毫无准备的撞上那个看着跟雨天柏油路融于一体的老妪。他记得那脚刹车的奋力当中,灯光在她的瞳孔里反射出的迷茫,那不是恐惧,一定不是,像被孩子点燃的鞭炮惊扰,没有怨愤。雨地里,他特别想跑,而又觉得老人没事——一点血迹都没有啊。他那么呆住,等着人们捶下来,眼睛看不见了,漂流一般被架到派出所。

他愿意进监狱,谁也不求,也不反抗,连捶他的人后来也觉得无趣。办完丧事的乡亲们有的是主意,榨不出更多油水,直接找王泰户口所在地的“妈”,而见到左秀娥的人这才明了:后妈要是一分钱不掏,自己这趟怕是白来——钱应该是要不来了。起关键作用的正是发合,他对王泰作为一个人毫无兴趣,甚至记不得样貌。他觉得心里的一点星火陡然闪亮,走失的人,忽然知道了距离,跟白玉一样一样的,那王泰便成为白玉的某种象征。怎么着也得见到他回来,成就圆满也是安放自己。就这样,也没几万块钱,那人表演生硬儿相当利索的带着小孙回到了宜章县。

王泰的车还在那里,他老板报案了也开不走。要不是警察管着早给变钱了。车在那里等着他,破旧蒙尘,跟他分别前一样囫囵着,车头撞击了老妪却一点漆皮也没伤。他记得那砰然一声,是放了个麻雷子的动静。小孙看着他楞在停车场里,看看表,有些不耐烦,上去拍拍他:咋?不敢开了?

不是,毕竟撞了。

过去了,你命好,这第二回了啊,你不敢觉得第三回还能是这啊,不敢,没意思。

嗯,谢谢你孙警官,你看我连根烟都没有。

嗨嗨,给。小孙掏出个信封:你妈——应该这么叫吧——跟她侄儿,左发合,叫你回去一下,说人只要在就好,这是她给的钱。

小孙又拍拍他肩膀,拎着包走了。熙熙攘攘的前面一句话也听不懂,想起不再需要躲避的垣丘,马上吃碗扯面是不可能,米做的粉吃不饱,辣得出奇。赶紧回吧。王泰一个人踅摸了一会儿,身上的倦怠让他难以自持,回到车上蒙了头闭上眼睛。黑暗中,哪里都一样。他现在是个跟逆事毫无瓜葛的人,在哪里都是,无论是这里,还是远在天边的垣丘。所以他不想移动,保持这样,一直下去。

他是被饿醒的,肚子里的叫声把身体扯回夜晚的黑暗。雨雾朦朦中寒气逼人,王泰仍然不敢下车,他没有对车轮以下地面的信任。摸索半天,他发现车里已经被人翻了个遍,连包方便面都没了。扭了把钥匙,车还是像他的身体一样响应迟缓,而怠速稳稳的。走,那还犹豫什么。王泰在高出地面许多的驾驶室里踩下油门,那老妪的眼神依旧清晰,在灯光流淌之间的人群中,一直在他车前固定的距离。他有些胆寒,开得很慢,一直到某个孤零零的商店外面,确认那里前后老远没有邻里他才下车。雨浇进嘴里,他的喉咙冒烟了。

电话里老板说了,只要是事情了结,这事算翻篇。不过车放了这些日子,没收入。他要想干接着干,到广州拉设备,不过先没工钱,油费、修车得他垫。王泰没说什么,买了箱方便面,灌了壶水,没犹豫便往广州方向。雨在一路上从黑夜下到白天,他丝毫没倦意,感觉那老妪是自己的噩梦,不是真的。

当见到发合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王泰要等一趟去西北方向的货,才能不白跑的路过垣丘。没什么可介意的,但最好别遇到当年因为卖车的事儿对不住的人,尤其自己的师父白义。

自家的平房外面还是那样整洁,哪怕在夜里也是像他走时那样利索。夜里,他在角落里看着曾经熟悉的人们来往,总不见自己家的灯点亮。摸着那门上的灰尘,知道左秀娥很久没住在这里了,他往城里去,躲躲闪闪到了左家老院子的近前。大概除了这儿,左秀娥不会去哪里了。这巷子他只是跟左秀娥来过,她父亲——那个练拳的老汉——看着很随和,对他也没那种格外客气出的生分。王泰那时觉得左秀娥家人很好,不装模作样。

他正在外面转悠的时候,有人叫他:是王泰?

哦,姨。他看见黑暗中左秀娥正在近前。一时间没有话,暗弱的路灯下面,看不到巷子两边的尽头。

那,今儿不招呼你了,先住到招待所去吧,明儿咱再说。王泰看不到左秀娥的表情,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没有迟疑,转身就要走。

就住政府招待所啊,踏实。

嗯,我走了。

王泰听到身后的门开了又关上,他不知道左秀娥是专门在这里等他还是恰好遇到,见到了又似乎有什么避讳。从这里去招待所并没有多远,路上的黑暗足以遮掩他的行色。从BJ到这个盆地里的县城,跟着父亲,他没有选择。至于上学那种憋屈和局促,还是早早结束了好。可他现在回忆起来,自己把厂里的汽车开出去卖了真不知道哪有那么急迫?区区几千块钱就卖了,也不够残摩的钱啊……好久了,已经不想知道那女人怎么样。她终归是别人家的媳妇,别人的妈。王泰的回忆里有对自己的疑惑,同时觉出自己从未感到过的失望,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过去那个来自BJ的少年。他慢慢走在垣丘街上的夜色里,觉得周遭的一切终归是隔膜着,浮着一层尘土,自己的脚步也重新适应了那种陌生。

左秀娥只给王泰要了两个饼,看他慢慢掰:你吃,我吃过饭了,这“马三贵”你还记得不?

进厂以后我……师父带着来过,味道不记得了。王泰一边掰着馍:也不想。

他躲避着左秀娥的眼神,回忆起她的利索,也吃惊于她老去的迅疾。那时,他记得哪怕在父亲弥留之时,左秀娥的精神还是旺盛的,头发乌黑。

喝酒不?我看他们吃泡馍也喝酒呢。

不喝,姨,我……王泰的两只手掰完馍之后,好像惯性使然,继续来回揉搓着馍粒。左秀娥看着他沾着油污的衣服,日久与机器打交道手上无法洗净的污痕。王泰没怎么变,本来表面也不疯张,偏偏干不着调的事。倒是别人生下的,不能像亲妈一样明白他。

不是我跟你要钱,是湖南那交警队查出来,叫她瓜怂儿子来的,那一窝儿子女没人管老太太……

不说了,往后好好干,不说了,一家人,过去了,要不是发合说那话,多少也不敢想,钱数差得太远,不敢。左秀娥看着王泰,隔着羊肉泡馍的热气,心里有些凉。一件事有一件事的了法,王泰还是命好,一件事过了两重的孽障。自家里的劳苦,不知有怎么个盼头。

发合?哦,你侄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