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南渡以来,兵连祸结,地盘区划十分混乱,荆襄之地犹甚。因为州郡几番易主,流不尽慈母泪,换不完大王旗,各县各乡十室九空,百姓多为避难窜入山林,自为坞堡村屯,乱世余生。
荆襄有九郡:
南阳郡、南乡郡、江夏郡、汉南郡、西陵郡、零陵郡、桂阳郡、武陵郡、长沙郡。
胡蒜头,就是土生土长的汉南郡人。
那时流民聚落于山泽野薮之间,大者结坞自保,堡壁坚固;小者以荆棘团成壁垒,开荒垦屯。胡蒜头早孤,拉扯一妹、七八岁大,自幼随乡人避难于曲阳岭岭阴,讨百家米过活。
这胡家村户户带着点五服内外的亲,当年举族从汉南郡中迁到曲阳岭头。
老日子,开荒是个要命的事。
曲阳岭岭北多石,山地不平整;更兼密林里多得是蛟窟熊洞,内中野兽蛰伏,豺狼虎豹,不可胜数。
胡家三百口子壮劳力,举族动员,用了五年时间,扒草翻石、移山运土,才将将开出来一小片八十余亩的荒田。
八十亩,可是平整了一整片的山头,用今眼来看,盖个商超都富富有余。然而晋末小农太难了,说不尽天冷天热,年旱年涝,加上效率低下,八十亩,且不够三五十人嚼谷。赶上有一年的年景差到过分,菽粟只有一层糠壳,二十斤麸子里面剥不出一斗好粮食——
胡家村半数村民扶老携幼往南阳逃荒,卖儿卖女卖媳妇儿,路倒满山人食人。蒜头的爹奶就饿死在那一年,兄妹幼冲,族里剩下的活人总算还有一口米,没把俩孩子也扔锅里烹饪了。
那个荒年,胡家辈高的几个老爷子合计了合计,匀出来七亩远离水源、犄角旮旯的田地,把这点田地的收成充当扶助宗族里年幼孤儿的义田;族中三老有约在前,义田由德高望重者经管,几个孤儿十五岁束发,待他们成童之后,再以此田分之,确保无怙无恃的胡氏后人能在石阳岭上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十五岁那年秋天,长时间霖雨,胡蒜头打了一场大仗。
那年,蒜头把头顶的两个鬏?解了,头发扎成一束,长作个愣头愣脑的独头山蒜。
看着妹妹胡桃,俩大眼儿,一矬个儿,饿成萝卜头儿粗细,小胡心里难过。束了发,小胡惦记着分田。
十来年中,经管胡家义田的老东西没了几批,乱世中,好人都死光了。
德高望重的没了,分发义田的事儿自然也撂了,小胡惦记的这二分荒地自然也教别人侵吞了。
小胡来要,长辈不给。不给没辙,张嘴就骂。那经管义田的长辈看着他五尺身量、破衣烂衫、满头营养不良的稀乱黄发,口尚乳臭,竟敢骂爹艸奶,嘲笑不已。
笑了一通,长辈就把他埋了。
长辈尊,晚辈卑,以卑犯尊,不孝不敬,不说大晋以孝治天下,只是荒村野驿,宗族就是王法。
捆鸡一样将少年捆吧捆吧,崽子小,省土,打发后生挖个浅坑,刨两铲子泥胡乱压住。埋了他,转手把他妹妹胡桃弄进家里,预备着汉南郡城下个月大集,这女娃娃起码卖上五百吊大钱。
霖雨救了蒜头的命,老天爷良心不泯,大雨冲了滑坡,把这小绝户从泥里滚出来。
后来很多人传说,这胡家小子是非人之种,原本是曲阳巨岭里修炼成精的山魈野怪。
那个雨夜,胡蒜头跌跌撞撞回了家,满身泥,满身锈。这是个屁了的家啊,戈针围了巴掌大的三丈院,一口漏风破窑,窑门拿绳子拴着,锁也买不起。院里没牲口,只有院角搭着把钝锈的帮佣镰刀、院中间一方看不见丁点谷渣的磨盘、门边上碗大的一口苦井。
早半个点回来,还能见全一面他从雏子养大的一对走地黄鸡。公的已教村人抢去,母的惊了窝,扑棱棱飞野地去了,刚才回院。
也不管母鸡痛失濡侣、悲而夜鸣,胡蒜头一把抄过那鸡,咔咔拧断鸡头,圈脖子系在了自己提腰的裤绳上。
他要跑路,胡家村已经活不下人了,他得走。
前十五年,他活着的盼头不是他娘的什么照顾妹子、扛起家庭重担。这小狗日的没读过一天书,不懂那么些个宏大又高尚的道理。佣耕乞食,他能吃苦,他只想捱到十五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二分田地,然后安安稳稳乐得做个土里刨食的乱世农夫。
他总跟妹子这么念叨,妹妹胡桃不解地问过他,土,就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至少在胡家村,很重要。
土是他的命,他没有土,所以他前十五年只能苦苦挣命。土,是平头百姓乱世余生的根本。没有土,以后再赶上他冲龄那样的灾年,他会无牵无挂,俩胳膊夹上院里的两只鸡就撒丫子了——
而后换个陌生的地方继续卑微苟活。
非得有块自己的土地,结结实实把这二分薄田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胡家村人才能看到,这小子是稳当主,这小子是有牵挂的本份人,这小子能被认可,不能轻易再把他当个绝户呼来唤去、吆五喝六。
他虽小,他知道,土是他的命。如今这土拿不到了,就算村里看他大难不死、不再治罪,他没有自己的土,日后再接着佣耕、乞食——他做不到。他本以为十五岁一到可以活得像个人,这乱世却偏偏逼他去做个山魈野怪。
跑吧。睡梦里屙稀,横不能可着一个地方不挪窝了。
蒜头儿甚至把母鸡都别腰里了,唯独想不起他妹妹胡桃。离开家时,他往苦井里唾了口粘痰,他是愤恨的,只是打小受气受惯了,仿佛一落娘胎就把气性连同脐带一并断舍。走至院前,瞥见角落那把镰刀,他忽然停住了脚。
长这么大,挨打挨骂,还嘴是有,除了被欺负急了时喊两声谁是谁爹谁是谁儿,他还没还过手呢。
要不,试试?
人生应该勇于尝试。确切讲,是人生无望时。
他手持钝镰,雨夜带刀不带伞,拔脚便踹烂了族人的大门。
夜雨听萧瑟,雨声遮盖了野村的惨叫声。泥污和鲜血交织在一起,花了蒜头稚嫩的脸,而他的眼神里看不见怒,却比十五年中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只留了仇家一妇一孺。他听村里的读书人说过,浪迹天涯的侠客都有一颗仁心。抱起妹妹离开的时候,仇人妇骂的很脏,仇人子哭的很惨,看热闹的乡人围上仇家的血泊,却无人敢上前拦一拦这没落的绝户,人人自觉让出一条雨中的阔路来。
经过人群时,他听见乡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个好爷们儿,手段利索。有的说,这娃娃祖坟冒烟,土埋都不死。有的说,他本就是个死人,还阳来报怨的,惹不得。有的却说,血泊里这家人留下了后,等这家后人大了,管他胡蒜头是人是鬼,一个命硬的野种罢了,他仇家的后人生当食他肉,死当追他魂。
他听得清楚,听得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