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将佐起身猛了,歪扭地险些跌倒在火炉上:
“堂哥,北府围关以来,沙羡城中老家主的音讯就断了。我东军粮道早让对面袭破,若是木讷守城、坐以待毙,像今日这样的小灶,真不知明个后个还能吃上几次。堂哥……”
谢景山眼睛长盯着那军厨,对众将脸上各样的复杂神情置若罔顾:
“当年在会稽,我随叔父大人平定山越乱民。那时候,东军初建,缺粮短饷,我率一伍之兵深入山林寻找蛮夷踪迹,好几天没有吃的。”
“没有吃的,嚼谷就得从密林中自己去找。恶心事儿不必吹嘘,林子底下,过冬的刺猬和长虫都让我们翻出来吞了。进山第六天,同袍们眼珠子人人饿绿,看见认识的虫子就直接往嘴里怼,不认识的虫子就捏爆了揣怀里,晚上生了火烤着吃。”
“第八天,终于在深山里找到一所小小的蛮人邑落。”
“七八间竹屋蓬舍,教我们趁夜拿火箭烧光;精壮的蛮汉纷纷逃走,我们也没力气去追。待杀光残存老弱妇孺,村邑里折腾个底朝天,却找不见一粒米谷和大牲口——
这村中蛮人未曾开化,平日大约是采集狩猎为生;那日,我们仅仅在村邑里搜刮到三四只鹌鹑大小的竹鸡。徒手弄死那鸡,胡乱拔拔毛,扔火烬里一埋——
可是出发时带的盐梅也早已吃的差不多了,拨拉拨拉那食囊底下的几颗盐粒子,往那烤的炭黑炭黑的鸡肉上略洒一洒,五个人,不消几口就把烤鸡撕光,骨渣也不剩……”
方才在席间起身的那名将佐,景山堂弟,依旧面露怨怼之色——忽然打断道:
“咱谢家这些年虽说戎马蹭蹬,到底是陈郡顶天的高门。别的不提,我本家子弟领兵,配上两个手艺好些的庖厨,总是没问题的。堂兄,你对自己太过苛刻了,又何必披坚执锐、战必先登?福是享不完的福,苦却有吃不完的苦……”
谢景山冷笑道:
“教军人烧菜,比之于把庖丁操练成兵丁,哪个难?哪个易?东军北府历阳兵,大晋三支铁军,朝堂之上,我东军之所以压得过那老迈北府与司马贵胄一头,靠的不是军中谢家子弟畏战怕死、讲吃讲喝。谢家的荣光,靠的是我谢景山,是我大哥谢景衡;靠的也是阿混、阿晦这样勤勤谨谨的两叔侄……唯独靠的不是你们。”
席间众将,无非是谢家子侄和老谢亲信。听此大言,人人默然——然而各怀不忿。
“堂兄,如今营里粮草,决计是捱不过三天了。城外,北府兵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你是战又不战,去又不去。照这样再耗个数日,恐怕军中士卒难免自相攻杀——我们这些将佐是有鸡肉兔肉吃,但帐外那几车盐渍的香肉,那可是见底啦。”
景山眉头拧成一束:
“探马报过北府的灶数,照兵力看,我与那檀匪各自拥兵八千,等量齐观。如若轻易打开城门,试探性向北府军发起进攻,难免将落入敌兵圈套,挨个儿教对面吃掉——敌我均等时,轮番添油,这是扬汤止沸的兵家大忌。”
“再如我部全军出击,更是不妥。这彪北府大兵贸然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又观城下军容昂扬、行阵严整,显是那刘寄奴轻松绕过了石阳渡、沙羡城、沌阳城这三重北线的汉南锁钥——或许是小胜了我东军主力。敌兵士气旺盛,我军却粮困马乏,此时贸然开城寻求决战,时机万万不对。”
“我的主意,我要把石阳城的全部筹码留着压给二叔。连日以来,自二城一渡到我石阳关口,不见一封军书,不见一个本部的探马驰来——
北线一定是出了大事。
可毕竟叔父勒兵二十万有余,被绊住脚,只是暂时。
我得等。
我必得等到了本部的明确消息,我必须知道北线详细的战局战况。
城下这支白直军,在江夏打得壮了。据说他刘寄奴近来暴兵三万有余,但现在,城下叩关之贼却不满万人:
我判断,他们并非是要过关向西鼠窜。那刘寄奴,是要借打击石阳之举牵制我部兵力;他们真正图谋的,是东军全军。”
“我早已派出探马潜入曲阳岭中,间行至沌阳——沙羡一带,约摸中夜时便该回营。诸位稍安勿躁,我军是出击,是弃城,一切绸缪,等我的探马回来再说罢。”
众将神情呆滞,各自眼光中暗暗藏匿了几分惊惧不安。挑头那将佐,连连摇头叹气,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景山的论断:
“堂兄,不能再等了。北边老爷子的兵,不定是怎么着了,要过来,早就过来啦!东方将白,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辰?照我看……”
座中猛然又站起一将:
“照我看,还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咱这八个营的残军,干脆弃守石阳关隘,开南门趁黑摸去西陵:各家领各家的营伍,你奔你的,我突我的——或许能有几个营伍绕开北府兵,而后借水路溜回会稽郡。阿山!发昏当不了死,总不至于全军陪着你交代在这儿!”
“好,好。”
谢景山面无表情:
“‘我奔我的,你突你的’,好,好个狼奔豕突。我想起来二叔说过,东军脱胎于北府,淝水建功之后,谢氏二先贤遭小人排挤,郁郁而终;后十年,二叔散尽家财,招募私兵、部曲,再立我东军新军。而后,南征西讨,终而重振了谢氏的淝水声名。”
“谢氏一门,向来孤高南朝。可如今咱这东军里,除了四五个谢姓子孙有点子祖宗样,却为何净出些你们这样卑劣不堪、无才无能的土鸡瓦狗?”
满座咬牙切齿,只有景山堂弟缓缓跪坐回了原位;那将佐提起酒杯,不经意瞥了瞥炉前割鸡的军中庖厨。
谢景山一双死鱼眼睛看似淡漠,早将满帐人头一一扫个清楚。
景山忽然发笑道:
“那炊家子,我看你太眼生。东军灶上的伙夫拿着乙士的编,向来没有穿鳞甲的;你外罩重甲,内衬却还有一层软甲——里面护颈的甲片,提的也太高啦。再论论你这手艺,你手艺太潮,割鸡也不是这个干法——”
景山扣上兜鍪,座中一跃,披甲跳出丈远,轻轻落在炉边;提起只死鸡,又从袖甲里拈出了一把牛耳快刀。
却未出刀,座中已然人人惊惧欲动,炊家子的额头冒出豆豆虚汗。
匕首不离鞘,景山将鸡头压在刀鞘底下,单脚踩住鞘尖,用力一拔,鸡头随手而落。
血溅裙甲,谢家大将狰狞着一张冷脸,也不拔毛,徒手把那鸡肉撕碎成了玉兰片子;扬手照帐内一洒,座中将佐人人腌臜:
“烤个柴鸡,这么费劲吗。炊家子,你试试到我帐外的大兵面前表演表演你的厨艺去?我的兵,都是兽,他们若是看你磨磨唧唧的,一会儿便急了。饿急了,先吃你肉,再吃鸡肉。”
座中一阵急切的私语。
众将佐掩面擦拭着脸上头上的鸡毛鸭血,各自将动未动。
炊家子手持一把并州斩骨刀,握刀的大手不住颤抖。
景山信步走至帐门,掀开大帐,对着戍营兵高呼道:
“没我的令,待会儿军帐塌了也不许进来!除执勤卫士,传令各营鸣金归帐。动者,死!”
不待落下帐子,耳边霎时响起刀吟。
景山轻轻歪过脑袋,回身如电,跪步一个推掌,狠狠便把炊家子打翻在炉前。任他内外双甲,火油泼个满身,那炊家子嘶叫着带火冲出大帐,手中快刀都掉了。
帐帘让那火人燎出了孔洞,眼看变生肘腋,门外巡戍的卫士,慌忙往帐中撞来。
景山厉声喝止道:
“我已说过!”
帐中众将大乱。
谢景山手持短匕,以足尖挑起那落地的快刀,挑飞在那一哗而变的二十位东军将佐面前:
“列位之中,有我谢家血亲,也有我二叔的心腹爱将。凭心而论,我谢景山这些年只知阵前挣命斗狠,向来疏待了列位;可是话还得说回来,列位毕竟獐头鼠目,裙带授职,确实也不值我景山攀交。积怨多年,难共患难,你们服我的,不服我的,今夜齐齐上来吧。”
“此人只是沙场好命,侥幸躲过了五六年的冷箭明枪。不必怕他,我们几个砍他一个,看他有无三头六臂……堂兄!得罪!”
东军众将,各出怀中短刀。
犹有好事戍兵,透过火燎的帘洞,细瞧帐里刀光翻飞。说不得砍颈剁腹、刺格击面;那东军大将一尊铁拳、一把短匕,拳可如刀,刀能助拳,雨点儿般瞬间倾泻满帐。
不消片刻,帐中死寂。
帐帘前面已经遮了三五层东军戍兵,帘洞里,见谢景山短刀如殷,沉默着割取炉上半生不熟的烤肉,胡乱塞在口中。恶狠狠鼓囊一阵腮帮,饭也饱了,耳听帐外鸾铃声动,是东军探马归营……
详听了沌阳战报,谢景山甩手将短匕扔进血泊:
“三更造饭,五更拉动。打开西城门,取道曲阳岭——抛弃一切辎重马匹,兵发沌阳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