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四年。京城。
怅韶华流转,无计留连。行乐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後,桃李恶风前。连环玉,回文锦,两缠绵。芳尘未远,幽意谁传。千古恨,再生缘。闲衾香易冷,孤枕梦难圆。西窗雨,南楼月,夜如年。
人人传言,梦是好梦,梦里的世界旖旎完满,那是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叹只叹,夜长梦多,梦醒来,皆是黄粱一瞬间。
曹颖立时惊恐地坐了起来,心仍在砰砰急速跳动着,紧张而恐惧,腹中那刚刚成型的孩子亦似乎在焦灼不安地游动,她慌乱迷茫地四下张望,仍是那帐殿,仍是那衾枕,仍是熟悉的那一切,她长吁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
她皱了皱眉头,努力思索那将她惊醒的梦境,却连一丝一毫的形迹都无处追寻,她全然忘记了梦中的情景和梦中的事情,却唯有那种恐慌和无助,仍是清晰明确地遗留在感官知觉中。那么令人凄楚而悲怆的恐慌,那么令人窒息和压抑的无助,所为何来呢?她困惑犹疑地想,今日今时的她,原本应该是最得意最欢愉也最舒心的那一个啊!自从弘历登基以来,从皇后娘娘到原宝亲王府的几个侧福晋,再加上新进宫的众多年轻貌美的嫔妃宫女,唯有她,三十五岁、年华渐老却能越级加封贵妃,独得圣宠,她的兄弟子侄俱都加官进爵、炙手可热,月前更是频传喜讯,她已身怀龙种。这次木兰秋闱,众多宫妃,唯她一人被乾隆帝恩旨侍驾,来了这林深菁密,水草茂盛的承德热河行宫,更有恩旨她不必再设营帐,每日伴驾住在帐殿之内殿中。虽然她不能跨马扬鞭跟随在弘历身边驰骋,但弘历这几日狩猎归来,处理完军机大事,总是回到这帐殿内与她一起谈天说地,甚是快乐。
如此种种,哪来的惶恐不安会在她午睡的梦里来惊扰她呢?
她侧耳细听,忽的听到帐殿外远处竟隐隐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伴着夕阳下塞外呼啸的风声,透着阵阵凉意。她想,那大概是乾隆又在观看库布演习比武的声音,看着时辰,应该快回来了吧?
她慵懒地坐起身来,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抚着自己那尚未隆起的腹部,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被压得发麻的手脚,缓缓走到妆台前,镜中,是那青春已过却仍雍容端庄的容貌,而她更知道,他对她的三千宠爱在一身,并不是因着这花容月貌,那是一种感激和谢意,是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后的恩情。她当日提供的消息和决断,挽救了他的江山、扶稳了他的宝座,她有功与他、有恩与他、有情与他,于是他便用他能给的令人眼红心热的恩宠来回报她。只是,她何尝在乎贵妃名号,何尝得意于宠冠六宫,何尝希求因为自己而使得曹家飞黄腾达?能日日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举手投足,听着他的话语言谈,为他奉茶打扇和生儿育女,她心愿已足啊。
正当她对镜发呆,忽地听到帐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喧闹声,那兵器碰撞之声更是清晰,仿佛就在身边一般。未等她回过神来,帐殿外呼啦啦冲进许多人来,惊得殿内众多宫女躲避不及,一时间乱作一团。
令曹颖大吃一惊的是,那被簇拥进来之人,竟是满身血迹的弘历。身边十几个亲王侍卫,俱都是身上血迹斑斑,竟似经过一场厮杀一般。
“贵妃娘娘,如今紧急,太医也未必可信了,你快去取些伤药来,给万岁爷包扎一下!”慎郡王允禧一边搀扶着弘历在龙椅上坐下来,一边对呆愣在一边的曹颖吩咐道。
“皇叔不必紧张,朕只是被箭挂了下胳膊,皮外之伤,并无大碍!”弘历急忙定了定神,沉声说。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那紧蹙的眉头,显然是紧咬牙关强忍着。
曹颖也顾不得有其他大臣侍卫在场,急忙抢步上前,掀起遮挡在弘历右手臂上的披风,但见一支短箭直插入弘历手臂上,血仍在汩汩渗出,猩红刺目,伤得不轻。曹颖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划开箭头附近的衣服,那狰狞的伤口,立时触痛她刚刚的梦境,一种极端不详的预感没来由在心底愈发加重,这弑君谋逆,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更遑论伤及御体,此事无论因何而起、如何收场,必定将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的结局,只是不知那被殃及的池鱼,又会是哪些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