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爱吃荔枝,每年都会收集大量的荔枝壳,洗净阴干,泡酒后晒干,经千锤后将其粉碎制成盘香或香粉。”梅子衿打趣道,“此香点燃后有似麝非麝,似檀非檀的幽香,郎君不留下自用可惜了,呵呵。”
龙潜沉吟道:“荔枝者,巴蜀渝中之地多产,性甘平无毒,益心脾、养肝血,益人颜色,多食有益。不想还能制成异香,梅姑娘心灵手巧叫人叹为观止。”
“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若是跟郎君的文采相比那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了,正如谢灵运所言,天下才智共一石,君可得——”
龙潜连忙举手打断,急道:“千万别说出来几斗几担,还是给贫道留几分薄面,否则不敢出这个门了,呵呵。”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梅子衿举杯抬起头,慢吟道:“‘吃多点,穿多点,点点均为母常言。’多么朴实无华的语言,这都是天下母亲最常说的话语,儿女听到最多的念叨。年轻时可能未放在心上,成年后每每想起,才能体会到句句都是养育之恩。唉,奴再想听这样的话也只能在梦中了。”
“姑娘这般高赞拙作里的词句,贫道惭愧。吾当日是在祭奠养母,想起她含辛茹苦操心着吃和穿的那几年,悔不能早尽孝道,有感而发写成了祭文。”
“原来是在祭奠养母,莫非您也是在遥祭?看那四周平坦林密未见有任何坟茔,一直奇怪您为何将祭文刻在了树上。还有令尊、令堂可都安好?”
“唉,全都杳无音信,也并非遥祭......”龙潜仰天长叹虎目含泪,挨了半晌才缓缓地道,“那株槐树下......共有三十七具尸骸,养母......养母便在其中。近十年了无法将她老人家取出,也不忍打扰她的安宁,吾,吾这一生恐怕只能祭那棵槐树了,唉......”
梅子衿有些吃惊,有心想问详情又不便开口,眼眶里有物闪动,鼻子感觉有些发酸,轻声道:“竟然这般凄惨,还这么多人的合葬,估计伯母,伯母想是遇害的,难怪杨堂主说见到您时正抱树伤心,不知奴家能为您做些什么?”
这个话题又一次触到了龙潜心底里的痛楚,忧伤之色布满面颊,一瞬间他仿佛也有了倾诉欲,这不同于两个多月前在玉林庄外跟归乔松牵着手说话时的心态。总之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只想把敬爱的养母从口中述说出来,好像这样才能将她在心底里又活起来似的。
摇着头先说了跟月桂宫的班鸣姑娘的冲突,救下詹老丈人的儿媳妇后才得知老人家就是当年悄悄埋葬养母的恩人,才终于知道养母已经不在人世......
正要说到霸王镇被屠半个村子的悲惨过往,龙潜猛然一个激灵,突然感觉话多了,丧失了警惕。那残害养母的仇人是推事院的可能性极大,而鱼龙帮便是曾经的推事院下属的江湖帮派,难保跟如今的推事院没有任何千丝万缕的联系。
仅凭一份好感便使自己失去了警觉,目前自身力量还很渺小若提前惊动了推事院可不妙,脑中迅速思考弥补之策,决定自然地结束这顿宴席,迅速转变话题继续道:
“唉......吾在黄发垂髫之前都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孩提时还失去了双亲哺育被人抱走,后万幸得遇养父母继续抚养了数年,可那些年时时都在逃亡躲避仇家追杀。回想当时虽然艰难困苦,但养母仍把浓浓的爱无私地浇灌在吾身上,故而非常怀念她,便刻下祭文以槐树代母祭祀了。”
梅子衿想到他说的一对苦人儿,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八个字一下子拨动了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根弦,不由得悲从中来,哽咽道:“原来你也幼失怙恃,连养母也被人所害,一生孤苦,比奴家还要,还要......家母也有一十二年了......”
龙潜忍不住道:“至少令堂还有你时时供奉,定然早登极乐了,不像吾实在不孝,四位至亲都,唉......”
已经能看见梅子衿忧伤的眼神,泪水在眼眶中闪动,龙潜还未说完,梅子衿“哇”的一声趴在案台上大哭起来,哭声嘶声裂肺仿佛在宣泄着十多年压抑的思母之情,惹得两个婢女也跟着一起抽抽噎噎的。
哭了一会儿,梅子衿收了声,起身道:“奴家妆容已花,无颜再见尊客,容奴且去更衣,见谅。”
说完带着小青一起上楼了。
小兰很乖巧,已经看出了龙潜的尴尬,在一旁很适时地替他在碗碟里再夹了些菜,轻声道:“尊客勿怪,只因老夫人其实是失踪了十二年,当年说是外出办事,但一去便再无音讯,小姐一直忌讳说母亲已经亡故。”
原来是刚才失言了,龙潜正忐忑听到了楼梯声响。
梅子衿戴了一顶厚白纱的帷帽,遮住了头脸走下楼。换了一身浅紫色高腰半臂襦裙,没戴手套了,雪白的双手抱在小腹上,手臂上还搭了一根浅蓝色的长披帛,一直垂到脚后跟,下楼梯时随着身体的起伏,衣袂飘飘裙袂轻扬,仪态高雅,恍如月宫的嫦娥仙子下凡。
梅子衿微摆腰肢款款走来,说道:“奴家知道样貌不堪,才哭花了脸更怕吓着郎君,自作主张戴帽来陪宴,请君勿要介意。”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世间生灵何分美丑,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所给上天所赐,姑娘不必介怀。”
说是这么说,但龙潜隐隐感觉梅子衿像变了个人似的,声音还是这个声音,个头还是一样的个头,连形体也是一般的婀娜多姿,可总觉得白色帷帽内的那张脸貌变了。刚才下楼时还瞟到她的下巴和脖子雪白光滑,只是变成了什么样......似乎肤白貌美了。
终于想明白了,梅子衿之前是一直戴着面具的,只是惊奇她戴的面具竟也栩栩如生,几乎看不出破绽,当然也是因为不好意思盯着姑娘的脸看,所以察觉不出。
两人重新落座。
梅子衿举杯问道:“郎君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龙潜眉毛微抬,不容置疑地道:“贫道踏遍天下也要寻访到家人,今日得享姑娘亲制的佳肴,不胜感激,现已酒过三巡——”
梅子衿立刻抢过话头说道:“奴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耽误郎君两个月时间在此小住?帮奴救助一个人,愿以听花小榭为诊资赠给郎君。”
突然一股极其强烈的危险气息在龙潜心田弥漫,从未如此强烈过,惊得龙潜“嚯”地一下站起身,戒备着看向门外,这一突兀的动作吓得三女都惊诧地跟随他的眼光看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