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体诗之中,五言绝句最为短小,却也正因其短小,而显得精悍。
不过,在这么短小有限的字句之中,要写出精品,实为不易。
或许正因为王维同时兼备诗人、画家、音乐家以及佛学家的才华,使得他对短小精警的佛偈深有领悟,帮助了王维在五言绝句的创作上,也显得出神入化、得心应手、炉火纯青。
从一些细节也能看出,王维写的五绝和佛门信仰之间的关系。
比如王维的这首《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诗处处透着属于禅意的静谧。
桂树高大茂盛,和树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是它的花瓣,极其细小,所以即便是阳光明媚的天气,也很少有人能注意到桂花的掉落。
但若是静心修禅之人,却往往能捕捉到这细微的瞬间,从而有感而发。
静和空都是写景也写人,既表达出春山夜晚的万籁俱寂,也道出了山中人的无欲无求,修禅向佛者的形象由此两句就跃然于纸上。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高空,怎么会惊动山鸟呢?
或许是皎月高悬天际,清辉洒满山野,交接如雪,明亮如镜,是这些光线的变化惊动了山鸟吧?
可再往深一层细想,得是多么空旷寂静的山岭,才能让鸟儿被变化的光线所惊扰啊!
以动写静,在这一句月出惊山鸟里,被写到了极致。
最后一句的时鸣春涧中也是同理,以有声写无声,愈发反衬出春山夜晚的寂静清宁。
这由闲入静,由静生空,然后突然山鸟啼鸣,让人从梦中惊醒,刹那顿悟的画面,是不是很有禅宗的韵味?
没错王维的五言绝句,往往是刹那间的所悟所得所感。
刹那本是古白象的佛教术语,有得道高僧说过,刹那者,此云念顷,于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
六祖慧能禅师也说过,人陷入到迷惑之中,就像是经历了许多的劫难,而幡然醒悟竟是在一瞬之间。
如果回过头来,再去探究王维是如何能做到‘诗中有画’,或许‘刹那’二字就是其中的奥秘所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线条之美;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是光影之美;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是水墨之美;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是色彩之美;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是视觉和触觉之美。
王维巧妙地把视觉、触觉和感觉融合在一起,而且以强烈的色彩突出表现了刹那间的主观精神感受,于是,诗中有画,让人徜徉其间,难以自拔!
王维的诗属于那种初看简朴平易,鲜有惊人之语,唯有细品才能寻到滋味的类型。
但若你就此以为王维在遁入空门后,就会变得超然物外,舍弃一切世俗情感,变得冷漠和不近人情,那就又错了。
对王维而言,也许修禅只是小时候一直以来形成的习惯,他能够从宁静的冥想之中,暂时摆脱尘世的纷扰,获得内心的一片净土。
可他终究是性情中人,即便隐居山中,也是每日和好友相聚饮食,欢快不休。
他的好友之中,甚至有远渡重洋而来的外国人,本名叫阿倍仲麻吕,而汉名则叫晁衡。
晁衡仰慕盛唐文化,作为留学生渡海来唐,考中进士,当到了秘书监的官职,一晃就是四十年。
后来他思乡心切,决意返乡,王维也给他写了一首送别诗——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王维并未去过那个东方的国度,所以全凭想象,描绘出一个光怪陆离的海上世界。
却不曾想晁衡船队遭遇了险恶风浪,晁衡就此下落无踪。
而晁衡的另一个好友,得闻此噩耗,也悲痛执笔,给晁衡写下了一首悼亡诗——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这个写悼亡诗的诗人,名为李白。
然而,神奇的是,晁衡却并未身死在这场海难之中,而是又随船漂流回了陆上,并且奇迹般地重返了长安,再次得到朝廷的重用,官至光禄大夫,直到埋骨大唐,葬于长安。
加上前面提到过的给好友孟浩然写的悼亡诗,可见王维的朋友,也是遍布天下,且一直都有保持密切联系,并未因他隐居山林而有所淡漠。
当然,王维写送别诗,大多也是应山中景色而落笔。
比如这首《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这里的王孙,既是朋友,也是隐居之人的含义,又或者两者兼有。
诗人不写浓烈的离别不舍之情,而是淡淡地写下在春日的某个黄昏,送别了好友,自己返回到山中住所,把柴门给静静地拉上。
淡然之间,却透出深深的孤单和寂寥。
他甚至还语气平淡地问道,明年春草再绿的时候,你是不是会回来呢?
多么像是儿女临别前,父母的那句问候啊!
语气越是平淡,就越是凸显出藏在背后的感情之含蓄,让人回味绵长,心情难以平静!
像类似的平淡之中蕴含深切真意的诗句,王维还有另一首经典的五绝: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离乡好久,突然听闻有人自故乡来,无数的情感顿时在胸中翻涌,跌宕不休。
他肯定知道不少关于故乡的人和事吧?家中可安好?母亲可安康?兄弟姐妹们可曾安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