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的西配房里,李连英正在往烟袋锅子里舀烟草,褚湉见状极自然的上去帮忙举着荷包。
这一举动可把李连英震了一下,忙道:“可不敢劳动姑娘,你现在到底算是主子,哪里有主子伺候奴才的,这不乱套了。”
褚湉笑着未停下手里动作,笑道:“我算的什么主子,再者说,身为妹妹,为当哥哥的装烟草也是寻常,您这么说,可是要与我生分了。”
“你说,你来归来,才又送那样多东西来,这如何使得?说句实话,我这心里……”
褚湉笑说:“您可别推辞,我给自家兄长送些吃的玩的,算得了什么,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一两句话说的实在,却叫人受用,点好烟,李连英悠悠抽上一口,叹道:“宫里规矩大,姑娘别怪我事多,说到底,你能有今日,我打心眼儿里高兴,说生分那也是我骨子里头惦记着规矩罢了,你别把我想岔了。”
褚湉自端起茶来喝,就着茶香,她颔首道:“我能熬出头,没有您是不能的,往后日子必当挂念着兄长。”
李连英坐正身子,压低声音道:“事情可听说了?”
“自然是。”
两人心照不宣,他不妨直说:“论公这事万岁爷做的没错,论私嘛……”
褚湉直截了当道:“身为大总管,这请停了万寿庆典,可是上赶着的好处凭空少了多少?”
李连英一愣,摇头直笑:“哎呦,姑娘可别揶揄老奴了,这关口,这与那国难财有什么两样,我活了这几十年可怕老了遭报应,不得也罢,又怎敢心里生出怨恨来,姑娘别太小瞧了我去。”
褚湉抿唇而笑,想了想,低声道:“我不过一句玩笑,只是老佛爷那边,怕是不痛快。”
李连英早知她有此心思,毕竟她如今正得宠,这也是应当,遂叹道:“我也不瞒你,老佛爷是何等人,喜怒哀乐只从心里过,有什么决断从不同奴才们多言,面上看不出,这心里,你就猜度去吧。”
还用猜吗?褚湉心头一凉,忙道:“这些事本不该我置喙,可您也知道,我如今更多是依仗着皇恩,我真怕到时……”
“您可得多多从中缓和,上头好了,咱们日子也好过。”
李连英一摆手,眼中闪过丝丝难为,又很快回道:
“姑娘的心性我明白,只我人微言轻,唉……我量力而行吧。”
出了李连英的住所,褚湉一人行在东筒子夹道,侍从都随在后头。
她不禁抬头望着延伸而去的高耸宫墙,天色暗了下来,远处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传来。
她加紧脚步,将目光收回,雷雨要来了。
光绪二十年八月十六日,日军大举进军平壤,清军惨败,平壤失守。
次日,皇帝于养心殿收到这份加急奏报,天子动怒之下堂下众臣一时间鸦雀无声,无人敢言。
皇帝万没有料到清军仅仅和日军交战一天一夜,竟如此轻易的被日本人一举攻下,清军伤亡之惨重,于近两千人丧命在日军的炮火及埋伏之下。
夜已近子时,寝宫中的灯还在亮着,褚湉只听说皇上晚膳进的不大好,商议完战事之后便回来寝宫,屏退了众人。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太后那里并没有一点风吹草动,毕竟口头上是归政颐养,战事情势如烫手山芋,此时此刻她又怎么会过问,更别提拿主意了,想来避之不及。
她想着皇帝,特意叫小厨房备些饭菜,让宫女随她送去寝宫,刚走到门口,齐顺迎过来。
褚湉忙向他打了个眼色,他自然心照不宣,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便打发她退了。
“又是惨败!”
他环顾四周,低声叹道。
褚湉略略点头,心尖顺势涌上来一片悲愁,随着宫苑上那一方黑沉沉的天直压的人呼吸都紊乱下来,故意稳声道:
“皇上现下如何?”
齐顺回首望了望寝宫,那灯光正透过明纸糊的窗幽幽暗暗的纷洒而出,一片昏黄。
“不大好。”他低声:
“今儿在朝堂上龙颜大怒,等会姑姑进去,可要谨慎。”
褚湉舒了口气,方道:“我晓得。”
齐顺暗自摇摇头,无不悲切道:
“建威将军左宝贵大人中炮阵亡,万岁爷痛心不已,当即下旨追封太子少保,予骑都尉兼一云骑尉,说要行亲自祭拜;并将弃城而逃的叶志超下旨革职查办,想必日本人更加猖獗了,这仗怕是不好打。”
左宝贵是甲午战争中第一个壮烈殉国的将领,身先士卒,负伤不退,最终战死玄武门。
畏敌如虎的叶志超不听劝阻决定弃城而逃,于是在大雨倾盆的夜里开始撤军,可知也走向了日军的埋伏圈,叶志超马不停蹄逃回境内,一路上遭猛扑环攻,死伤无数,人马尸体,累累如山,惨不忍睹,此次平壤之战惨烈败北,让日本人完全控制了朝鲜半岛……
试问此刻的皇帝,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褚湉不敢细想,那必是悲愤交加,痛心恨极的吧。
来不及感叹战争的惨烈,她只接过齐顺手上的食盒道:“我进去瞧瞧。”
齐顺为她打帘子,自迈进殿内,只觉一片寂静无声,她的心没来由的揪紧。
环顾四周,却不见皇帝,她缓步走去西暖阁,还没等迈进步子,只闻一声低哑又半含怒意的声音登时响起:
“没有朕的准许,谁允你进来的,出去。”
她愣了一下,立在西暖阁门外,一时之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开口回了一声:“是。”
西暖阁中灯火通明,并未燃香,冲鼻而来的只是淡淡的纸墨香气,通炕的黄花梨小几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凌乱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