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的话仿佛有了极大的诱惑,以至于信长根本忘记了如何组织语言,又或者春秋笔法。不自觉地,他就一口气将近日积累的各种苦闷倾倒了出去。从小时候不被父母喜爱,到信广夺嫡时候的朝不保夕,接着是父亲暴死留下的一地烂摊子,信胜的反叛,家臣的背离,以及最重要的,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都一一分说了出来。
十几年的怨念,份量也是很重的,信长前后讲了能有接近一个时辰,可秀吉都是默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等信长终于说的口渴了,又伸手奉上温度正好的番茶,不仅润湿了信长的喉咙,也温暖了他的心底。
“谢谢。”
发泄似的倾诉之后,信长如是说道。
“信长殿下的苦闷,我大概能够明白了。”秀吉帮着信长续好番茶,轻声道,“不得不说,比我想象的要平淡的多。”
“毕竟,我是个不成器的家伙,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信长苦笑道,“很失望吧?”
“失望?不,”木下摇了摇头,“信长殿下,能复述一下你的愿望吗?”
“让我的朋友和亲人生活在安稳的世界里。”信长看着木下的笑意,感觉有些摸不到头脑,“怎么了?”
“这正是最宏大,最有野心的想法啊,”木下狡黠一笑,带着玩笑的语气道,“自从平源争乱以来,这天下可没有多久平静的日子。英雄如北条时宗,足利尊氏,强梁如平大相国,源赖朝,都没能真正让这个天下迎来长治久安。应仁之乱之后,更是群雄并起,天下无一日不乱,八岛无一日不争,如此天下,信长殿下想要让它太平,岂不是超越了北条足利,更胜平源的野心吗?”
“你这,我都已经分不清你是在嘲讽我还是夸奖我了。”
“这是夸奖啊,殿下,”木下正色道,“如果殿下是那种得过且过的庸碌之辈,自然不值一提。然而殿下自逆境中奋起,与朝仓宗滴这等天下有数的将领对战也不怯懦,安定领国,平定家国的恩威并施,必然并非那种空度时日的蠢货。如此,这心思又怎么能说是不成器,反而应当是天下最宏伟的理想才对!这理想的名字,就是平安乐土四个字啊!”
“平安乐土……吗?”信长复诵了一下,他也忽然觉得这四个字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甚至让他因为怨念和郁闷而有些疲惫的灵魂也不可思议地充满了力量,“原来如此,我真正追求的,其实是这样的东西吗?”
“就是这样可以令人自傲的目的啊,殿下!”
“是这样?是这样吗……是这样啊……”信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能在这里长吁短叹了,必须要奋起才行啊。”
“其实偶尔的歇息,也没什么关系。”木下道,“尾张诸事,也急切不得,若不养精蓄锐,恐怕也没办法抵挡今川和斋藤的两面夹击啊。”
“嗯……”
提到今川,信长也是心中微沉。虽然桶狭间这么有名的事情他也算知道的,不过之前在三河国作战的时候曾经派人打探过,结果就是那里根本没什么山谷,显然,历史的真相和通说肯定有极大的差距,所以根本不能在这上面押宝。
可是如今今川已经统领东海道三国,根深蒂固,乃是东国三巨头当中最强大的那一个,若是他真有心吞并尾张,又该如何应对呢?
信长捧着茶杯,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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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信长回到了清州,在和家臣们进行了一次评定,安排了接下来的任务后之后,他就带着木下和香回到居馆,来见归蝶一面。
因为信胜的反叛,这段时间信长一直没有空闲和归蝶亲近,如今好不容易得空,又是说香的事情,这让信长不由得有些愧疚,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不过等到接近居馆,三个人就听到居馆里一阵说笑之声,似乎还挺热闹的样子。
信长和木下面面相觑,然后信长当先快步走进去,就看到归蝶坐在廊下,正捧着一本书,另外一只手举着一根戒尺,一副作势要打的样子。而她面前的那个“学生”,却是一个穿着公卿服饰,把好好的一头长发非要绑成发髻的女孩子。
那女孩见到信长进来,也不怕生,只是笑嘻嘻地一下子扑进归蝶的怀里,在她胸前拱来拱去的撒娇。归蝶拿这个小女孩也是没招,无奈地放下了书和戒尺,接着抱着女孩站起身来,冲着信长行礼。
“阿市?”信长上前先是让归蝶坐下,接着看着那个趴在归蝶怀里的女孩,“又来这里胡闹。”
“我才没有,凶巴巴的兄长大人!”小女孩,也是信长的妹妹阿市闻言站直了身体,还满是童稚之气的脸上满是如同小猫一样的气势,“我是看到阿蝶姐姐很寂寞,才来到这里陪她说说话。”
“说话用得着让阿浓拿起戒尺?”信长冷笑着坐在归蝶身边,伸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手,同时和自家妹妹斗嘴道,“我看你是来惹阿浓生气的才是。”
“阿蝶姐姐,他欺负我!”
结果这个根本没皮没脸的熊孩子就直接开始抱大腿了。
“好了好了,信长你也是挺大的人了,怎么总是和阿市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归蝶伸手把阿市揽进怀里,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信长一下,“义兄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算是吧……”信长伸手招呼香过来,“这就是义兄新添的女儿,织田香。”
归蝶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恍然道:“是收养的吗?”
“是,不过三郎五郎兄长也没有别的孩子,他似乎很看重香,并且想让她成为继承人。”信长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微妙地不对劲,“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