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朱友贞正了正头上金盔,回首道:“传我军令,神策军万箭齐发,不得手下容情.”
张奕尘连连称是,躬身退入军中,他摇旗呐喊,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神策军浑身一震,每个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没有生命的兵刃,刺满了光秃秃的崖顶,他们就这样冰冷地站着,麻木地等着,不言不语.
朱友贞极为不舍地拉动了火束旗花,霎时羽箭如万龙出海,向着卧龙庄的方向呼啸而去,火光托出了长长的尾巴,仿佛倾覆了炼狱火海一般.
“怎么可能?陛下真的放箭了?”薛舒玄满脸错愕地望着漫天箭矢,可以真切感受到摄人的杀气.
箭矢带着热焰毫无征兆地侵袭过来,薛舒玄绝非怕死的人,但冯道不知去向,自己岂不是枉送了性命?他知道定是张奕尘进了谗言,不然以朱友贞的性子,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痛恨自己刚愎自用,非要面见冯道,现在想来即便知道了冯道的手段,又能如何?他剑指怒焰,高呼道:“张奕尘,若不是薛某收你于麾下,你安有今日?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没想到你当真恩将仇报!”
吼声凄婉决绝,震颤着卧龙庄里的清溪和竹林,薛舒玄本想让朱友贞听到一切,奈何风声肆虐,盖住了万籁的哀鸣.
羽箭密集如墙,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只听得“噗噗”声响,卧龙庄已然堕入了火海.
热焰烤得薛舒玄汗如雨下,他身在庄内,头上有屋檐的支撑,还不至于被万箭穿身,但卧龙庄成了火海,薛舒还是难逃焚身厄运.
他怔怔地望着卧龙庄里四处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堆积如山的尸骸里伸出的一双血手,那双血手在腥风中挥舞着,如同挥舞着将自己送入“炼狱”的军旗一般.
没错,正是薛舒玄将那个少年从死亡的深渊中拖了出来,并委以重任,那时候少年聪慧不乏野心,正气凛然的小脸总是挂着揣摩不透的深沉,如今少年已然长大,竟于火中朝着薛舒云微笑,少年双眼燃起了蓝色火焰,口中呼喊着“救我救我”,还如当初那般无助.
“即便你飞黄腾达,不再是为了一箪食劳碌的少年,但你始终不要忘了你来于尘归于尘,所谓‘权如博弈,人如微尘’,此后薛某便唤你弈尘,随我出征吧.”薛舒玄痴痴呓语,重复着昔年的感动,他仿佛进入了无边的梦境,终是难以自拔.
“哼哼……”忽有一段笑声阴恻恻地由身后响了起来,薛舒玄不觉后脊发麻,如同被冷水浇熄了怒火,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
“卧龙庄里还有别人?”薛舒玄猛然回头,只见一清雅少年缓缓地从火中走了出来,少年亦幻亦真,是七八岁的男童.
少年十指纤细,稳稳地将离匣捧在手中,于堂外驻足了片刻,竟然立于滔天热焰中,戏虐地注视着堂内的一举一动.
“薛将军看这绚烂之火如此出神,可知最美的风景莫过人心?”少年双眸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蕴藏着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人心是美是丑,薛某又从何得知?”薛舒玄望着被热浪冲刷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很难将其视为孩童,他心下暗道,“世间绝对没有能在火中行走的人,此人多半是薛某斩断瑶琴时吸入了过多的磷粉,产生了幻觉.”
少年雪白的小脸透着红晕,仿佛晶石般瑰丽而神秘,“只惜万事早有定局,离为火,当将军在往生索前选择离匣写下生辰八字时,便已注定今夜会焚身火海,灰飞烟灭了.”
薛舒玄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将离匣递往近前,方才一役他本已对冯道敬若神明,奈何神相的本事远在常人揣度之上,仿佛寰宇本是一盘任人摆布的棋局,冯道身于千里之外,挥手间天下即定.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舒玄无奈地摇首,眼睛里迷茫而空洞,错愕地颤抖起来,“想不到薛某一开始就已经成了冯道手里的一颗棋子,按照他定好的轨迹痴痴走着,在神相眼中世人是多么可笑,薛某还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离匣在少年手中静默着,匣壁闪着莫测的幽光,就这样在火中嗤笑,嗤笑世人的羸弱与无知.
“万事皆无常,有生必有灭,薛将军何必如此执念生死呢?”少年的身躯娇小玲珑,腰间荡起了长长的飘带,与其瘦小的身躯显得极不协调.
“薛某自知再难活命,只是不能为朝廷效力,实是一大憾事啊!”薛舒玄还剑入鞘,在浓烟中傲然独立.
“薛将军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忧国忧民,还真是难得.”少年眼中闪着戏虐的光泽,他嘴角微微上扬,始终保持着童稚的微笑,仿佛见惯了生死一般,“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将军要顺其自然,何为国何为家,何为生何为死,不过是生息轮回,万念皆空.”
薛舒玄在直面生死的时候好像看开了许多,他收起自己易怒的秉性,拱手笑道:
“哈哈……小兄弟良言相告,薛某必会铭记于心.”他注视着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解道:“离匣怎会在小兄弟的手里,难道小兄弟是神相的门徒?”
“江某山野竖子,不通礼数,还望前辈见谅.”少年深深一鞠,却将银匣举过头顶,“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里留了何物吗?”
少年缓缓举头,似是某种邀请,薛舒玄眼看着烈火在离匣周遭肆虐着,但仍是鬼使神差地走了下去.
他着魔中邪般落脚生根,就这样一寸一寸走入了火海,奇怪的是火焰并不热,而是越往火焰深处越觉得冰寒刺骨,他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能嗅到刺鼻的浓烟,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离匣,而离匣仿佛伸手可触,却又遥隔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离匣反而向着自己靠近,薛舒玄浑身一震,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的压抑,恍若死亡正逐步迫近,带有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少年尸骸般僵立火中,口中复述着同一句话:“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将军不想知道家师在离匣中留了何物吗?”一遍一遍,恍如生死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