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和年号即将被昭告天下的“天盛”年号取代之前的最后一个冬日,长安以北,尽是一片雪国景色。
大宁北疆绵延万里的连城,可以挡住草原上骁勇凶狠的铁骑,却挡不住从草原奔袭南下的凛冽寒风,它们裹挟着横飞的雪粒冰晶,在因为天色将晚而灰蒙蒙的天地间,席卷着一切。
崇北关的南面二十余里的竹山军驿内,往来于京师和北疆边关的游骑哨卒被这场夜幕来临的狂风所阻绝,马棚内,驿站马儿躁动不安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因为地处边塞,驿站也修筑得像铜墙铁壁一般,不像寻常边民百姓的屋子一般,会因为这场狂风摇摇欲坠。
灯火通明的驿站内,是在边地少有的温暖,许多拿着官府文牒在此歇脚的商旅行人,不少人还脱去了外衣。
大宁立国渐久,而北面的边疆战事,在过去的十余年里,真正打上了一年半载的,思来想去也不过只有永文七年那场北伐罢了。曾经在广武年间自长安通达四海的军驿,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换了一番模样。
驿站里,有欢饮畅谈的商旅行人在说着自己脚步所经之处的见闻,也有那些从西域和北面草原上平安归来,即将返回故土的人们在赌桌上下注吆喝,无论赌注的大小,好像没有人害怕把自己辛辛苦苦一年所赚来的银子,在到家之前,输一个血本无归。
那些见惯了江湖风雨的老人们,对这些见惯不惯的江湖场面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倒是对那些即将出关因为忧心前程特来请教的晚辈们,难得会有几番热心肠,他们的开头,往往会是:“当年凉雍初定,一路上都是盗匪贼寇,太祖爷先命定国公平凉雍,可不知为何,浅尝辄止,等楚王殿下扬名四海,方才下诏远征,凿通西域......”
“咚咚咚....”
热闹喧腾之时,并没有人察觉到驿站的大门,被敲得叮咚作响,对赌桌牌局格外上心的小厮们,也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一双眼睛被桌上正中的两个碗完全引去,好像碗中的赌注,与他有关一般。
“咚咚咚……”
这一次,敲门声里显然带了些许不耐烦,敲上片刻仍无人应答后,随着“砰!”的一声,驿站的门,竟然被外间等候的人,一脚踢翻。
驿站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不禁会好奇,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江湖的规矩也敢置之不理,驿站虽小,到底是朝廷的门户,江湖人可以快意恩仇,但选择驿站来撒野,怕是一个不知当今的江湖俱是朝廷的鹰犬走狗的年轻晚辈。
他们没有猜错,来者的确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但此人身披玄甲,外搭一件被雪打湿的红袍,手持一杆长枪,生得威武雄壮,并非是江湖人的打扮,而像是一个出入沙场的武将。
而这,更让人生奇,既是沙场武将,如何能不知本朝太祖设军驿之时:“毁我军驿,阻我军信,论逆处罪”的十二字圣谕。
“你是谁?”
终于有一个驿站的小厮站到了杨威的身前,抬头看着杨威那张有伤痕的脸,一时间又消去了几分底气。
“去伺候草料,要上等的,我一会儿等着赶路。再给我来五斤牛肉,一斤烧口”
杨威随手从衣袖间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了小厮,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向里间走了又走,寻见一张只有一个人枯坐的桌子,瞥了一眼后直接坐下。
“客官,我们这儿是朝廷的军驿,不接外客,客官若是想投宿,不妨再往前走走,崇北关的镇上有不少客栈”
杨威本来已经提起水壶给打算给自己满上了一盏热茶暖暖身子,孤身出凉雍后,他已经赶了快千里的路,当初杨宸南征之际,朝廷让他秦王府出了三万兵马来崇北关镇守,以免北奴趁虚而入。如今,天子骤崩,远在南疆的杨宸却不知为何回到了长安登基称帝,甚至在南疆大军归来后仍不见归还他秦王虎骑的势头,反倒是让与秦王府关系匪浅的曹虎出镇边塞,统领了这三万虎骑。
对天子的驾崩,杨威和四海之内的许多人,有着一样的疑心,尤其是在杨宸登基前夜,长安城中那些显而易见,更希望让皇长子杨叡登基的公侯府邸被杀得十室九空,新君在长安城,诛了两家勋贵公府的九族,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之后,疑心裹挟着谣言,甚嚣尘上。
而年轻的天子,也似乎从未有与谣言讲和的心思,偌大长安,妄议先帝之死而被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所察觉者,立斩无赦。如此雷霆手段,也才堪堪止住了帝都百万百姓的沸沸之言,然而四海之内,总有锦衣卫无法立刻探知的地方,所以,哪怕杨宸已经昭告四海,没有册立自己的儿子杨湛为太子,反倒是立其为楚王,还颁布了来年“天盛”的新年号,疑心在,谣言便不止。
明明是因为杨智驾崩仓促,皇陵尚简,不宜入土,偏偏被说成了新君心中有愧,不敢让先帝入土为安;明明是打算穷举国之力,为先皇营建一处足以奉安的皇陵,又偏偏被说成了是“行窃国之事,心怀愧疚”的补偿之举。
无论从前的杨宸为大宁的安定立下了多少功劳,无论先皇的遗命是不是那一句“吾弟,当为尧舜!”
在大宁许许多多士民百姓的眼中,仁爱的杨智骤然驾崩,必定是有史书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无非又是一场在大宁内廷之中上演的“烛影斧声”罢了。只管杀人而不辩解的杨宸,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此刻大宁百姓口中的“窃国之贼”。
杨威的思绪从南面一样冰天雪地的长安城里收敛回来,微微撇头看向一旁理直气壮的小厮,他掏出了胸口的秦王府腰牌。
“让驿丞过来,跪着伺候”
这是他秦王杨威出凉州城后,第一次用秦王府的身份示人。
没过片刻,原本还在楼上雅间里与今夜不得不在此借宿的商旅将要带去长安西域女子翻云覆雨的驿丞重新穿戴好官服,跪在了杨威的身前,虽然屡屡开口问杨威是秦王府何人,可一面吃肉一面饮酒的杨威毫无搭理之心。任由驿丞在原地跪着,而驿丞自秦藩虎骑出抚西卫镇崇北纯阳二关之后对秦王府麾下的跋扈是知晓多时,不曾打探清楚底细,也不敢贸然起身得罪。
驿站里,原本吵闹的众人,也被此情形唬住,渐渐安静下来,许多带人往来关外行商的老人,知道此时离开才是安身立命之道,纷纷带着各自人马回到定下的房中,剩下那些好事之人虽在不远处坐着,也开始嘀咕起驿站外小厮传来的消息:
“此人坐骑,乃是世间罕有的良驹”
酒足饭饱,杨威才不紧不慢收起了桌上的秦王府腰牌,随后和颜悦色的走到驿丞身前,一把攥住官服将此人提了起来,带着笑意说道:
“也就是在这儿,若是在凉州,拿朝廷的军驿做自己的买卖,本王非砍了你个王八蛋不可”
杨威随手一扔,那驿丞就如一只奄奄一息的猎物,瘫倒在地,面对殷勤前来侍奉的属吏,嘴里痴痴地问着两个字:“本王?”
秦王杨威,顶着风雪北去,而那位一路之上跟了他许久,监视他动向送回长安的朝廷耳目,此刻方才姗姗来迟。今夜午后,杨威挑明了他的身份,让他带一句话传回长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