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立也是一脑门子官司,额头上的汗珠多出不少。自接任长沙郡守以来,赋税一减再减,补助一增再增。这年年丰收还不够吃,他可真猜不透其中的门道了。
“老丈,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疫情之后,长沙郡赋税已全部免除。既然年年丰收,为何还存不下粮呢?是收成不够多?还是县衙阳奉阴违盘剥百姓?”
事关廖立的职责和名声,他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当即避开孔明的目光,转过脸去问刘涉。
刘涉叹一口气,悠悠说道:“唉!那倒也不是。按说左将军对百姓果真是照顾。瘟疫过后,税赋确实是免了。今年起县衙又包了耕牛,听说旱季还管取水浇地,委实帮不少忙。”
廖立闻言更加疑惑:“既如此,为何尔等仅能果腹?”
“先生不在本乡,不知其中关窍。这埠河乡的地九成是富户的,仅有些边边角角老爷们看不上的才留给我等自用。这些零碎土地又小又贫瘠,也无甚产量,种点粮食蔬菜聊以自慰。丰年收成好,地租也水涨船高,落在我等头上,却与平常无甚区别。至于赋税,田税本与我等无涉,丁税虽免,徭役还要照服。这家里本就缺劳力,青壮去服役,少了人干活不说,还要自己负担口粮,一出一进,谁家还余得下粮食?”
经刘涉一番解释,孔明、廖立二人才恍然大悟。官府免税,本意是减轻农民负担,然而落实下去农民的负担没减多少,却便宜了地主富户。他们一头少交田税,一头增收田租,上下其手,两头沾光,吃亏的却是官府和农户,当真岂有此理。
方才唠叨过的中年人又吆喝一嗓:“农户农户,早晚忙碌。有汗入土,无米落肚。咱们这号人,有口吃的就活一天,没有就饿一天,谁有力气去做那存粮的大梦?”
一句戏言引得一众庄稼汉纷纷附和,两位官大人却是面面相觑。诸葛军师望向廖立,心中却回想起刘禅倡议改革时的神情,不免有些惭愧。自己向来以务实自诩,但对荆州百姓的实际情况却知之甚少,还不如年仅四岁的徒弟来得接地气,怎不令人警醒?
既然话说到这里,诸葛亮当然不会浅尝辄止。若不去这些农户家中亲眼考察清楚状况,自己这一趟无疑就白跑了。想到此,孔明扶住刘涉与他一同站起身,三两下拍掉屁股上的泥土,问:“刘翁,可否引我等去诸公家中走走瞧瞧?”
按理说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忽然提出要跟你回家,换成谁都得心生提防。但这句话从孔明这种正气凛然之人的嘴里说出,却似有一股莫名的魔力,令刘涉等人欣然点头同意,丝毫不怀疑对方的动机。
“看得看得!那穷家有何看不得的?只恐过于简陋,怠慢了贵客。”刘涉满口应承,其他几人也都跟着点头。
孔明抬头瞧瞧天象,估摸着到了午饭时间,干脆交待廖立:“公渊,命人买些稻米、肉食和蔬菜,送去刘翁家里,午饭咱们便同几位乡亲一道吃。”
“遵命。”廖立答应得干脆利落,三两步跨上田埂,招呼部下执行命令。自打孔明到此,在刘涉等人眼中,他始终是含蓄有礼、风度翩翩的模样,想不到一旦下起命令来,竟变得威严无比,令人有种不得不从命的冲动。
农夫们在前引路,一行人很快来到刘涉家中。这是个只有一间屋子的独门小院,半人高的竹篱围出三十尺(汉尺,约7米)见方的院落,院角垒着几间鸡舍,旁边摆放着各种农具。再往里是水缸和灶台,灶台一侧堆放着劈好的木柴。院子另一侧搭建了三个低矮的粮垛,顶上稀稀疏疏晒着些稻谷。
正对面的土屋略显寒碜,土坯做的墙皮已有多处脱落,露出的房梁房柱看起来也有些年头。房门就是一片没上过漆的薄木板,非但没有漆,甚至刨都没刨过,就这么粗糙地将一圈圈年轮展示出来,时刻强调着主人的拮据与寒酸。屋顶不见片瓦,完全以茅草铺就,虽看上去很厚的一层,实则禁不起一场大风的摧残。
这样的家境用不着解释,如清水般一眼见底。孔明只一瞥便断定农夫们方才所言绝非信口开河,就这个条件,绝不是能有余粮的样子。刘涉不知孔明的心思,一面张罗着请众人进门,一面朝屋里大声吆喝:“老婆子,来贵客啦!快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没得让人见笑。”
木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拉开,还未见到人、一个声音先从屋里传了出来:“死老鬼,莫不是被日头晒昏了去,平白说起疯话来。这穷家一年到头连个亲戚都不曾见着,却上哪里去寻贵客来?”
屋里走出来的是个荆钗布裙的老妇,脸上布满皱纹,手脚却相当灵活。嘴里不住地回怼刘老汉,人却忙着去拉住跟在身后的一双孙子孙女。
待那妇人拉好孩子定睛再看,才发现到刘涉身后跟着的一大票人。她忽然怔住片刻,伸手扶住因害怕躲在身后张望的孩子,神情略显尴尬:“只道老儿胡说,不想真有客人。”
众人闻言哄笑一声,刘涉忙不迭地向孔明介绍:“我这老婆子娘家姓苏,平日里全凭她操持,全不懂些礼数,老爷们勿怪。”
孔明走出人群,对苏氏拱拱手道:“偶至贵村,与刘老丈闲谈甚欢,故来叨扰。惊扰之处还请包涵。”
苏氏脸颊一红,赶忙低头还礼,又强拉出孙子孙女叩拜。孔明连忙摆手,上前扶起两个娃儿,转头跟侍卫要两块油饼,满脸慈祥地一手一个递给他们,口中连说不必如此。
尚未寒暄完,负责采购食材的部下已回来交差。由于不在集市日,故而只能去富户开的店铺采买。八个壮汉买回三斗黍米、三十斤猪肉以及下水、时令的萝卜葫芦芥菜三十斤,还沽了一斗村里自酿的米酒。
刘涉家从来也没这么热闹过,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菜、肉和酒。本还在害怕的一双儿女见搬来这么多好吃的,也褪去了恐惧开始围着猪肉手舞足蹈、蹦跳嬉闹。
部下向主人借了灶,开始生火烧水、整顿饭食。苏氏脸上也乐开了花,连忙招呼媳妇把屋子收拾干净,邀请孔明等人进屋用茶。按说以刘涉的家境不该有喝茶的闲钱,那是亏了他家房后种着些茶树,苏氏与媳妇本就在采茶制茶贴补家用,这才有待客的资本。这自种自摘的茶叶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胜在干净鲜嫩,倒也拿得出手。
成熟的炒茶技术直到宋代才基本定型,眼下这个时期茶叶的处理还停留在蒸青、晒青等较原始的阶段,口感也相对苦涩。喝得起茶叶的人家通常会在茶水中加入葱、姜、枣、茱萸、薄荷等物遮掩原本的苦味。老刘家自然没有这些佐料,便是有也禁不起这许多人用,故而也不管它苦与不苦,就这么煮了水端上来。孔明、廖立二人喝了却也另有一番滋味,未察觉有任何不妥。
谈笑间,孔明问起许多日常生活情况,一群农民已与他相熟,便也没了顾及,七嘴八舌地争抢着回答,给这两位大官提供了不少关于基层百姓生活状况的第一手资料。
一个时辰后,饭菜全部准备妥当。二十几个人一起吃,这屋里显然支楞不开。刘涉便指使邻居们回去把家里的蒲团全部取来,众人就在院子里开席摆宴。那几个蹭饭的如何不应?屁颠屁颠赶回去取了坐具,一场别开生面的乡村聚餐就此正式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