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的,没有一点可以遮蔽的。
他很愤怒,可这份愤怒的缘由竟然是因为他被戳穿了心思。
原来,他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原来,这也根本就不是所谓爱吗?
原来,他一直恨着的父亲,竟然就是他现在的这般模样吗?
而且除此之外的是,坐在上首的林噙霜第一次的让他感到陌生与恐惧。
这种感觉,和当初看着身着龙袍的墨兰坐在皇位上时如出一辙。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变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最宠爱的女人变了。
所以……到底是她们变了,还是自己一直从未看清过她们呢?
想到这里,盛紘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控制不住的、声音颤抖着,深吸着喘不匀的气,对着林噙霜问道,
“明兰她娘……”
林噙霜又是笑了。
这一次不是轻蔑的勾唇,又或者是做温婉的微笑,她是开怀大笑。
她笑了很久,甚至眼泪都笑了出来,甚至岔了气觉得腰间都隐隐有些作痛。
“你瞧。”
“怀疑啊,你当场就怀疑了啊。”
“盛紘,你和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区别。
你们都是只爱自己的人,女人对你们来说都是满足自己任性的物件罢了。
你瞧,如今我变了,我坐在这里,你还喜欢我吗?”
盛紘哑口无言。
他知道自己兴许应该说些什么情话来挽回林噙霜。
但他做不到。
因为曾经真的毫无保留的爱过,在发觉自己的真心竟然是这样不堪后,有些话他自己也说不出口了。
他是愤怒,他是畏惧,但更多的,他却是觉得悲哀与可怜。
为自己而悲哀,为自己的感到可怜,也为林噙霜而感到些许忧伤。
他们,都是这样演了二十年吗。
人生,又能有多少二十年呢。
或者说,都已经这样二十年了,为什么不能继续下去,让大家都活在美满的梦里呢?
盛紘不理解。
问题是出在那个梦上吗?
“我们就这样体面的结束吧。”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这样,是因为那一场梦吗?
梦,它只是梦而已!”
林噙霜却并不这样认为。
哪里会有那么离奇怪诞的梦。
梦不过是白日里没日没夜思索的整合。
但林噙霜愿意给盛紘一个明白,于是她说,
“梦里,你说什么都不愿意为墨兰寻一位好人家。”
“读书人,哪里不是好人家!
而且我们盛家殷实,怎么会亏待出嫁的女儿,她就算嫁给了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她也不会受苦的!”
“好一个读书人便是好人家!”
“我的表姐嫁的不是读书人?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不耽误他纳妾风流。
三个月,不是多个通房,就是又纳了门妾。
花的是哪里的钱?
是我表姐的嫁妆!
好人家?你管这样的人家叫好人家!
我表姐怎么死不瞑目的,快要三十年前的事情,我没齿难忘!”
盛紘争辩道,
“天下读书人不会都是这个样子!”
“不会?”
林噙霜起身,一步步的走到盛紘面前,对着他问道,
“天下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是你曾经说过的,谁家不三妻四妾,谁家不风流倜傥。
既然都没有什么区别,那找个穷举子,等他飞黄腾达的时候,我的女儿都成黄花闺女熬成婆了!
这个时候飞黄腾达,是擎等着看着他把银两、把甜言蜜语都给新纳的娇妾吗?
迟来了二三十年的幸福,从少女熬成婆,她还真的能觉得那蜜是甜的吗?”
林噙霜步步紧逼,而盛紘只能不自觉地后退。
林噙霜质问道,
“你是不明白吗?
你什么都明白,你只是不愿意想。
因为你觉得,这些对于你所谓的朝堂政务,对于所谓的大局观来说,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小事。”
“我们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林噙霜反倒是怅然冷静了。
有些时候,介不到的就是介不到。
无法相互理解的,注定是说不明白的。
最后她说,
“在梦里,我也是这样为墨兰争取的。
事情败露后,我被你打断了腿、打坏了身子,最后发配到庄子里日日被折磨蹉跎。
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没有看到墨兰出嫁,只是收到了她的消息,但我也觉得值得了。
我临死前,能在庄子里安安静静的,不用再与你虚与委蛇,真的太好了。
我的女儿,不会走我的老路,我就算是千刀万剐,我也不后悔。
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我们都一样,彼此最爱的都是自己。
你有你的仕途,我有我的墨兰。
兴许我们曾经都动过真心,但这份真心,在我们内心里最看重的利益面前……
它,狗屁不是。”
林噙霜说着说着,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她竟然是酸了鼻子、红了眼。
谁的青春就这样被一笔代过会不觉得遗憾。
可遗憾是遗憾,无悔是无悔。
她转过身去,下了逐客令,
“好了,国公,哀家乏了。
以后,也莫要来。”
……
盛紘在沉默中告退了。
林噙霜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之中,看着空旷的下方,抚摸着手中别致的座椅。
她如今是全大宋最尊贵的女人。
皇帝的生母,受所有人的朝拜与尊敬。
二十五年前,她在颠沛流离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那个家中落道突逢变故,与母亲终日惶恐连一顿饱饭都难得那时,她可曾想过自己真的能够成为人上人?
如今的自己若是站在当年的自己面前,林噙霜想,她恐怕会这样说:
不要怕,做你想做的,成为你想成为的。
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要用更聪明的办法,要用更有未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