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记忆中,父亲和曾大人,像两条各自流淌的河水,互不相干,永远也流不到一起。
杜云凉忽然很想知道,十年前曾大人得知杜家出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父亲的朋友虽然很多,但敢于发声的不过一两个,连亲戚都没有出头的,曾大人当然不可能去为父亲说话了。
但在岭南的时候,那些不敢为父亲说话的人们也都托人带东西带信表示慰问,父亲也都一一感谢,毫无怨言。
其中好像并没有曾大人。
只是父亲从不怎么对她说起他的遭遇,以至于她现在回到京城,竟全无头绪。
杜家在老家还有人。十年间,不知是何缘故,在朝为官的杜家人逐渐退出京城,散在各地,她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但都是鞭长莫及。
父亲的死讯和她的失踪,应该会慢慢传到他们耳朵里去吧,京城里的人也应该会知道的,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死在流放地的人很多,到死都是带罪之人。
杜云凉心底隐隐作痛。
她无处可去。要是被卖到普通人家,那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帮父亲平反的,只有卖到像曾府这样的人家,才有可能爬上去。
她的上升通道很狭窄,一步踏错,就再也回不去了。
要不要自私一次?抓住曾居道这根稻草?
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
杜云凉咬紧牙关,心跳如雷。
忽然,耳边仿佛响起父亲温和的声音,那是岭南的春天,父亲对刚满十三岁的她说:“凉儿今年十三了,春风豆蔻抽新绿……”
那便是她的豆蔻年华。
已过了十年啊!像一场梦,很快就过去了。
她还要再浑浑噩噩十年吗?
不!绝不会了!
杜云凉缓缓走下车,在曾居道面前深深行了个礼,略带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无比忧伤,但话音却清晰有力:
“小女子云娘,岭南人氏,因家中无人,流落乡野,不胜戚惶!今朝有缘,得见公子,公子您朱门绣户,千般富贵,就可怜我这丧家之犬,容我在您檐下摇尾乞怜,做个无名无姓的忠仆,我便心满意足!若能得公子垂怜,小女子必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她磕了三个头,再无其他的话。
杜大人死了?!曾居道一时缓不过劲来。
人牙子和史寡妇全都惊诧不已,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杜云凉似的,呆呆看着她。
这一路上他们知道杜云凉是个质朴坚韧,不会耍心眼抱大腿的,以为她只会低头认命,绝不会主动出击。但这么一番话让两人都错了神,这哪像是从杜云凉口中能说出来的话?这也不像是杜云凉能做出来的事!
曾居道骤然有些不忍。那个骄傲的杜云凉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没办法拒绝,杜云凉的架势是死磕到底的架势,她从小就是这样,认准了什么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只是想不到,她真的会做到这个份上。
可见形势逼人到此,杜大人就这样撒手而去,杜云凉这么个弱女子能向谁去求庇护?如果自己不出手,大约她的下场不会比青楼女子更好。
以曾府之力庇护杜云凉一人,倒也不算难于登天,只要她咬定自己不是杜云凉,那谁也不会追究到通政大人的内院里去。
退一步,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女子被外人看见了,也很难断言她就是杜云凉。毕竟没有见过杜云凉本人的人,其实根本认不出来八岁女童和十八岁大姑娘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再退一步,就算是认出来了,他家的确收留了一个罪臣之后,但既然罪臣本人已死,按常情,也就没人对杜云凉这个牵连获罪的家眷计较了,若认真起来,也要掂量掂量有无本事与曾府作对才行。
只要杜云凉本人安分守己,等过一阵子,给她安个不起眼的籍贯,留她在府里活到老死,大约也不会有人细查,甚至安稳嫁人,也是可能的。
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些念头纷纷闪过,曾居道握了握拳,他弯下腰,最后问了杜云凉一次:“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杜云凉抬头望了一眼,然后温驯地低下头:“小女子名叫云娘”
果然,她是靠得住的,曾居道舒了口气。
他伸出一只手扬了扬,示意杜云凉起身,然后对人牙子道:“这个云娘可怜,爷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