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故去,道长伤怀深有感触,以“生死观”为题给我们上了一节课。他难得地陈词激昂,从道家的今生成仙讲到佛家的万世因果轮回,从“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又展开畅谈人生观价值观,有人崇尚,漏液赶科场;有人视功名为粪土,辞官归故乡;有人为博美人一笑,宁舍社稷江山;还有人卖官鬻爵求富贵,不择手段。道长引经据典,以历朝历代人物为例,侃侃而谈讲到最后,引用了曹雪芹的半阙回前诗做结——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一堂课下来,绝大多数人听得云山雾罩,纷纷猜测道长会不会在七十岁高龄,剃度出家。唯有老班听得神清气爽,大叹犹如醍醐灌顶。接下来的解剖实验课,他愣是头一回没出现类似妊娠反应的恶心干呕,完好无缺地挺过整整四十五分钟。
课后,老班在教学楼外追上我,春风满面地要请吃饭,让我也叫上乐川。老爷子头七已过,仍有许多后续的事需要乐川处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只能用微信电话联系。我没如实告诉老班,随便编个理由说乐川没时间,他小小地遗憾了一下,又恢复蓬勃生机。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老班脱单成功,来到“食为天”见到赵紫嫣,忙向一对小情侣道喜。老班多谢我邀请他参加宣讲会,才有机会认识赵紫嫣。转而又谢已经坐下来托着腮帮子等着开吃的姜谷雨,没少替他在赵紫嫣面前说好话,还特实诚地补了一句,毕竟自己不是女孩子一眼会喜欢的类型。
姜谷雨摆手:“谢就不用了,好好疼我们紫嫣妹妹。另外,帮我做好安插在易子策身边的眼线。比如你该喊他过来一起吃饭。”
“来不了,他去找道长了。”老班招来服务员,指点江山般豪气地加了几道大菜,边为我们一一倒茶,边继续道,“商量清修的事。”
“清修?”
我和姜谷雨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声,错愕对看一眼,十有八成彼此心里都做起最坏的打算——易子策如果要出家,该怎么劝他再多留恋留恋滚滚红尘。
“听说道长每隔几年会去邻市一座千年古刹清修,修身养性,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这回他想带上易子策。”
“修多久?”
“不上课了?”
我和姜谷雨再度同时开口,连不知情的赵紫嫣也向我们投来古怪的眼神。
老班先看向我:“不一定,可长可短。易子策说,道长最久的一次修了近两年。”又看向姜谷雨,“他这种天才,上不上课没多大分别。我还听说,道长不止带他一个人。”
“谁?”
受到感染,赵紫嫣抢先发问。我们对她自觉自发的参与感,表示大加赞赏。她腼腆一笑,也特别实诚地说自己是八卦体质,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情人眼里出西施,老班望着娇羞的紫嫣妹妹,眼神迷离,夸她童心未泯,充分展现出其不俗的文学造诣。
革命尚未成功,姜谷雨最见不得秀恩爱,敲桌子捡回话题重复问:“到底是谁?”
“不知道,易子策没说。”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上菜,老班起身热情道,“来来来,先吃饭。”
菜肴鲜香,姜谷雨似乎没了胃口,朝我使个眼色,接到暗示,我们俩手牵手去上卫生间。在门口我们居然巧遇沛沛和她两个同学在排队。她冷哼一声扭头装没看见,我们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排在队伍末尾。不一会儿便听见她和同学闲聊扯到闺密的话题,故意提高音量道,尤其是那种和闺密抢男人的女生最可怕。当面好得像亲姐妹,背后就能做尽……
姜谷雨何等聪明,怎会听出来沛沛那点儿意有所指的小伎俩,没好耐性听她大放厥词,拉着我掉个头直接进了男卫生间,门一关,锁钮一按,所有人禁止入内。这种事姜谷雨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高中时期就曾把她喜欢的男生堵在男厕里表白。男生吓得好长时间不敢在学校上厕所,差点儿憋出病来。开同学会,作为笑谈聊及此糗事,姜谷雨已然忘得一干二净,还问那男生你是哪个班的。
未免历史重演,我一扇扇推开隔间的门,确保卫生间里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姜谷雨紧跟上来,张口便问:“小丫头片子知道易子策喜欢你的事啦?”
“嗯。”
最后一扇隔间门紧闭,我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个颤颤巍巍的男声,拉肚子没带纸,问我们能不能江湖救急。我和姜谷雨面面相觑,她摸出包纸巾从门缝里扔进去,顺便问了句够不够用。里面的男生估计窘迫指数已达顶点,连连说了几声够用之后,被自己的口水噎得一通狼狈猛咳。
我强忍住笑意,打手势示意姜谷雨出去聊。她却一动不动,充满恶趣味地故意原地踏步,控制力度使脚步声由强渐弱,营造出我们已经离开的假象。很快,就听见隔间里传来那男生懊恼不已地嘀咕:“太倒霉了,拉个肚子居然是女生递的纸。”
姜谷雨闻言,当即拔高音调驳斥道:“女生递纸怎么了?!女生递的纸擦不干净吗?”
里面瞬息安静,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可以精准形容里面的倒霉蛋——菊花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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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蛊得逞取悦了姜谷雨的心情,再回饭桌该吃该喝胃口大开,和老班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赵紫嫣则又一次发挥出她的八卦功力,凑近悄悄告诉我,听无人机协会的人讲,乐川向学校请了长假。这应该不算小事,乐川却只字未提,赵紫嫣问我原因,我也只能懵懂摇头。
这时,姜谷雨捅了捅我的胳膊,东张西望一番后,说总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我环视一圈没发现可疑人迹,拉着疑神疑鬼又开始左顾右盼的姜谷雨,问她刚才去卫生间想跟我说什么。她却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晚点儿再聊。
这一晚晚到了酒足饭饱,暮色四合。老班和赵紫嫣一对新晋情侣正你侬我侬,哪儿黑往哪儿钻,明显不适合有话要说的闺密档。挥手道别,兵分两路,我和姜谷雨沿着中心草坪散步。她也提到乐川请长假,问我是不是老爷子去世对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从此一蹶不振。
“不会。”我很肯定,乐川的坚强无人能及。
“不会就好。”
姜谷雨神经质地猛然回头,嘟囔句怎么觉得后脊背发凉。我停下脚步也跟着往后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抬手覆上她额头,邪风入体病了吗?
“哎呀,不要动不动就想着给我开药。”她拂开我的手,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们道长不会打算带你去清修吧?”
“怎么可能,你见过有女的去千年古刹清修的吗?”原来她惦念不忘的是这事。
“怎么不可能?”姜谷雨正色道,“你一学医的,不会不知道‘相生相克,相爱相杀’的道理。就像每一家肯德基方圆五百米内肯定有一家麦当劳一样,这个山头有座和尚庙,下个山头肯定有座尼姑庵。你们道长带易子策去和尚庙,送你去尼姑庵,男女搭配清修不累,正好!”
明明是清修,怎么她说得像双修……
我被头头是道的姜谷雨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直起腰,姜谷雨已从眼前消失,移形换位似的和一个陌生面孔的高瘦男生站在几米开外,说着什么。早已对这种搭讪戏码司空见惯,我收回视线走远一些,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母亲来电,我尚未开口,只听那头的她声音颤抖,高喊道:“灵均,你爸出事了!大夫,你说什……”
话没讲完,断了线。
病房内。
“妈,我出去打个电话。”
望一眼病床上因药物作用陷入昏睡的父亲,又望一眼目光牢牢锁着丈夫,仿佛仍未从昨夜一场惊魂中缓过神的母亲,我退出病房,轻轻关好门。浑身发软靠上墙壁,我也出现片刻的神志不清,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一般,不记得怎么会出现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外。
隔壁病房的家属阿姨经过,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我直起身,迟钝地摇摇头。她临推门前,又回过头对我竖起大拇指,钦佩地道:“你爸爸是个英雄。”我没有说话的力气,只勉强对她笑笑。
昨晚断线之后再打不通,我乘最后一班飞机连夜回家,等赶到医院已近凌晨三点,父亲仍在手术抢救中。手术室外挤满了人,有穿制服的警察,有手持相机的记者,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好像都在焦急地等待手术结果。
我从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寻觅母亲的踪影,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不得不向一位警察求援,得知我是伤者的女儿,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带我来到另一间病房。见到昏迷不省人事的母亲,我努力硬撑起的冷静和镇定一瞬崩塌,失措慌张占据思维,扯着警察的制服,一遍又一遍无助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杯温水,一处安静角落,情绪慢慢平复,我才从警察口中得知,父母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昨晚晚饭后,他们一如往常地到楼下散步,一对中年夫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男孩一闪而过,随即便听到远处有人疾呼抢孩子。父亲想也没想转身追上去拦住两个人贩,夺回孩子。恶行败露,那女的夺路而逃,那男的竟是穷凶极恶之徒,操起旁边水果摊上的一把刀,刺入了父亲的左上腹。父亲紧紧抱着孩子倒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厥。
在及时赶到的警察和路人的帮助下,他们被就近送入医院。母亲苏醒后马上给我打电话,当听医生诊断父亲为脾脏破裂大出血,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再度因惊悸而晕倒,失去意识。
之后的一切我都在场,手术中血库告急,我和许多自告奋勇的好人心一同走进了输血室。接近五个小时的手术很成功,但父亲尚未脱离危险,icu里的三个小时犹如地狱般煎熬。好在父亲被送进普通病房时,各项生命指标已趋于平稳。
一夜未眠守着父亲不肯离开半步、滴水未进的母亲委顿而憔悴,苍老了好几岁。
晌午时分,父亲悠悠转醒,仿佛只为确认妻女在身边,缓缓看了我们一眼,又闭上了双眼。这仿佛等待太久的一眼,令母亲高悬的心稍稍安定,才肯听从我的劝说,吃饭休息。我也才有时间给廖繁木打电话,互通情况。他告诉我,再等几个小时姐姐飞机落地立刻赶回来,嘱托我千万要坚强勇敢,照顾好两位老人。
一天一夜没睡过觉,没吃过东西,好像也感觉不到困意和食欲,我慢慢走进幽暗的消防通道。看看时间,姐姐和廖繁木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我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虚弱地跌倒在楼梯上,忍不住拨通乐川的电话。
昨晚给他发了条微信,简短告知家中有事,别担心,等我电话。他回复一个“好”字之后,我便匆匆登机再没联系,到现在快整整一天了。接通铃音刚响,那边立刻接通,好像乐川一直就守着手机,等我打过去。
“小灵子,你还好吗?”他声音急切,语速飞快。
“还好,我爸见义勇为受了点儿伤,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控制着嗓音,尽量不显得太疲累。
“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过来,我可能还要再待十天半个月。”
“你……在哭?”
我下意识摸摸脸颊,指腹触到一片湿润,何时落下眼泪,我竟没有知觉。握紧手机,我极度渴望倒进乐川温暖坚实的怀抱,放肆大哭一场。可此刻,我只能张开一只手抱紧自己,不停告诫自己,不能示弱,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