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爱好书法之人,落笔如此,自觉对笔墨不敬,难免心有忐忑。
但无论他如何尝试,都写不好了——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跟着模糊,恍惚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分明是坐在桌前,他却觉得自己飘在云端。
好在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写完了,只差盖印,更幸运的是,玉玺就在他的手边……
楚映年幼,需得楚肃扶持,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都是大忌,若是再有些谗言,难免楚映日后不对这位皇叔有所忌惮。
提笔全靠意志支撑,楚慎终于将他最后的叮嘱落在笔端——无论如何,新帝务必不得打压谦王。
他要保全他最信任的臣子,这是他身为先皇的一点私心,也是身为楚肃兄长的一点私心。
况且这个约定的期限也不会很久,只有五年左右。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楚慎挣扎着将玉玺按在了传位诏书上,就以他的血来做印泥。
做完这一切,楚慎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趴在桌子上,再也没抬起头来。
***
荣远火急火燎地登门,话也没说明白,他自然知皇上这情形是不好了,可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又如何敢说。
楚肃被他惊醒,心中猜到大半,想着若是他着朝服深夜进宫,怕会引人惶恐,迅速穿戴好便服,心下一合计,还是去别院叫上了顾栩念。
便是真有什么,也得他们三人一同面对,万万不能将顾栩念落下。
这夜顾栩念睡得浅,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最清醒的那一阵子被人叫醒,便也没什么怒意,听说是要进宫,也不敢怠慢,套上衣服便跟他们出门。
事发突然,荣公公顾不上去借马车,是用两条腿跑着来的,回去时却无论如何都跑不动了,于是楚肃亲自驾车,横竖街上无人,这样安排是最快的。
顾栩念好像睡懵了,一直没问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们走。
进了崇乾宫,首先看见的便是一个白玉笔筒,雕成竹节的形状,门一开,它受了力又骨碌碌地往门内滚动,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晃了两下,彻底不动了。
笔筒里原先插着的笔散落在地上,顾栩念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把它们都捡起来,准备归位。
楚肃和荣远则径直往室内走,空荡荡的殿中除了他们的足音,再无其他声响。
待到看清桌前的景象,荣远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瞬间在楚肃背后紧闭了双眼,这还不算,情急之下还扯起谦王殿下的衣袖蒙在眼前。
楚肃试着抽回衣袖,考虑到荣远此时所受的冲击过大,便没用多大力气,衣袖纹丝不动。
楚肃:“……”平时没看出来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拽得还挺紧。
他放弃了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干脆带着荣远往前走,从楚慎双臂之下抽出那张血迹斑驳的圣旨。
可怜荣公公不敢抬头又不敢睁眼,挪着小步总算蹭到了书桌前,眼都没睁便跪下了,久久保持着叩头的姿势,再无动作。
没人让他平身,他这一跪,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激得鼻子发酸。
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荣公公鼻尖前的地面水渍愈深,却压抑着不敢抽泣。
他匍匐在天子脚下,一如既往的恭敬。
顾栩念终于捡完了最后一支紫狼毫,绕过来时也吃了一惊,走上前来拍了拍荣远的肩,什么都没说。
荣远终于忍不住,哭得满面通红,一边嚎啕一边拼了命用头触地,直磕得额角渗出血来。
顾栩念叹了口气,又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瞥见楚肃手上拿着的东西,也跟着跪在地上,清清脆脆道:“请谦王宣读圣谕。”
这样一来,倒是让荣远不好意思哭了,这原本该是他的活计,如今他哭得这么惨,却也只好让楚肃代劳了。
“朕即位十三载,承天眷命,诚惶诚恐,”楚肃眯了眯眼,辨认得颇为费力,“着皇子楚映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想来楚慎生怕来不及写完,落笔急了些,省去了评述自身功过的大段落,在位生平仅用八字概括,传位与楚映也并无太多废话,比起他从先帝手上接过的那一份,着实简练不少。
可后面的字,他落笔气力不济,字迹又被血迹抹开覆盖,糊在一处,也怨不得楚肃读到这里便顿住了。
他习惯了兄长字迹中的卓绝筋骨,可圣旨上最后几行字歪歪扭扭,比初学握笔的孩童还要不如,笔划之中哪还有半点风骨可言。
顾栩念见他为难,示意他将圣旨拿近些,瞄了一眼,心道楚肃认不出也情有可原。便是荣远伺候在旁这许多年,都不一定见过楚慎写出这种字来。
很难说那是不是圣人弥留之际的呓语,可既然落到了书面上,便得有人念出来,对得起那张纸下的黄绢和染血的印鉴。
巧的是,这些字她却是能认得的。